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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度素来是北秦最重要的河运码头城市,其落于清凉河之上游,恰好承北接南,水路,陆路皆发达,四海的货物都往此处运来,或有就地售卖的,也有转运的,各处的名产,诸如严州的雄黄,南陵的朱砂,凤陵的胭脂,全州的宣纸等,都一船船的下了码头又上了马背,蜿蜒地往北边走去,故此处又有南船北马之称。    漳度的百姓,大多靠水吃水,一年下来,生计倒不用发愁。家家户户只要主人不好吃懒做,多有口热饭可以吃。商贾贩运之事发达了,百姓日常口中谈的多是价银,采买之事,于那科考功名之上的心与他处相比自然是略淡了几分。家中孩儿倘若是那读书的料子,倒也愿意出那几两银子请个西席伺候着,但若要下场试过那么几回仍不能中的,家中长辈便做了主撤掉四书五经换上账本单子,等到来年春天跟着往码头陆路上走一走才是正经本事。    但,漳度也是出士子的。    更何况,漳度还有位大儒怀子满。    那怀子满究竟是因何故得了这大儒的名声,漳度的百姓还能约莫说出“云州十辩”这个名字。可若要细细叫他们比较这大儒与寻常书生有何区别,大多数人便要沉默了,左右想来也该是为着学问大些的缘故。但在他们瞧来,这大儒的名声虽听着了不得,却也不如一个举人来得实在。好歹书生中了举,熬几年也能捞个九品的官职,于家中有进益,有权势。至于这大儒么,啧啧,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落魄书生,除了教点课业外,也别无用处了。    生在算筹满拨的漳度,人大抵被环境熏陶得也实际了些。    沿着清凉河一路走去。街上酒肆繁荣,小食摊位众多,若肯出几十钱的银子,便可以从街头吃到街尾,这里不单有漳度的糕点,还有肃州的羊肉泡馍,津州的糖葫芦,全州的蜜橘和糖炒栗子,凤陵的蜜饯等等,可以说是把全北秦最有名的小食师傅都请到了此处,火一打,锅一颠,便是各色香味飘出十里,能把人从梦中勾醒,饱腹中馋出饿意来。    等出了酒肆和小食的街,得了几步的清静,这厢离肠胃才刚得了饕餮盛宴,满足了后,那边眼睛便忙不过来了。布庄,金银铺子,当铺,古玩店都开门迎客,门外竖一块大牌子,用笔墨写着各色的正宗。更有那布庄,索性便将成衣展在了外头,有小二款款将这刺绣的品种,这布料的难得一一详细地说给客人听,只为了要让客人掏银子掏得心甘情愿。    等出了这条销金的长街,眼前豁然开朗,几座院子错落紧致地沿着河道立着,间或种着几棵垂柳依依荡水。怀家的宅子旁种的垂柳格外得大,也打理得极好,像是垂发对水梳妆的美人,春日能成景,夏日可作伞。怀子满也爱这棵柳树,闲来无事有意涂抹几团墨水时,常常信手一幅垂柳图,柳下是一叶不系舟,再旁题一句,“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这样的画,他年年作,也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到了头。    这日,怀子满又是一幅垂柳图,只是到了题字之时,毛笔沾在砚台上,吸饱了墨汁也不见他提起,只是垂着手腕不知在想着什么。怀子满今年才四十岁,正值壮年,常年穿布袍,束着竹冠,身骨清瘦,目光沉郁,人并不大健谈,除却在学堂里,他似乎不大喜欢开口说些不必要的话,每日下了学堂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读着经史子集,写着或许永远也不会拿出去给旁人看的文章。    董氏端着一盅才熬出来的马蹄雪梨银耳糖水站在门槛处,见丈夫提笔沉思的模样,知道是为近日的事又多思了,便进来缓声宽慰道:“夫君既以去信答应了,必然也是思虑周详了,又何苦多虑。”    董氏本是怀子满原配江氏陪嫁过来的丫鬟,一直都是尽心尽力地服侍着老爷和夫人。无奈江氏的身子不大爽利,加之早年的怀子满总爱在外游学,顾家的日子少,对她的照顾也欠缺了些,江氏又要照顾一大家子的生计,平日里难免操劳了些,后来便一病不起了。等怀子满回了漳度,肯安居下来后方才将董氏正式迎娶进了家门,做了续弦。    怀子满接过董氏白瓷盅,掀开盖子,用勺子舀着吃。漳度人偏爱甜食,怀子满自然不能免俗,更何况董氏有一手很好的厨艺,将这雪梨炖的嫩嫩的,糖水甜而不腻,实在是闲来的好吃食。    “去年院试得了第一的可是个才十三岁的小娃娃,我看过他写得文章,当真是锦绣言语,字句间也极有分寸,我瞧着以他的出息,这科考之路必然也是顺风顺水,三甲之名尚不敢妄言,但若要个两榜进士也算囊中探物了。”怀子满说起他这位快要收进的学生,目光里尽是满意,“可即使有这样的天赋,竟然还想着和我这个老头子学点学问,先要把这功名之事放一放,想来这世人也不单只有趋利为名之徒了。”    董氏淡笑:“夫君得此好徒,更应该开心才是,为何方才妾室却见夫君紧锁眉头,像是在忧思?”    “不过是因这学生在信中所问的问题太过刁钻,叫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讲罢了。”怀子满摇了摇头,将心中的不安捺下,刻意地想让自己沉浸在发现一个好学生的喜悦中。    也不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儒学得高祖亲睐,被封为正统之学,普通寒门士子想要跃龙门成天子门生,便要学得经史典籍,以儒学思想作答卷子,无论是诗文还是策论,只有分数好,排名靠前才可做官,彻底摆脱自己的出身。这一来,自然让儒学大盛,曾与其同一时代的墨家,法家等逐渐走向凋零,传世经义也渐渐散佚只留下几本时,儒家却日日都有书生摇头晃脑道着之乎者也。但也正因为科考,儒学仍旧是高祖创业建功时的儒学,考官依着经义出题,考生按着经义作答,双方大多小心翼翼,不大敢多越雷池半步。纵然街巷间偶有诸如怀子满这样的人出现,真正做学问的却也不多,多的是哗众取宠之辈。    怀子满不能不感慨。他凭着私心来说,很希望这位只有十四岁名叫萧宸喧的小秀才日后能静下心来踏踏实实的做学问,可是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是全然不可能的事。更何况,在看完这信里的所有问题后,怀子满总觉得太过尖锐了,就好像萧宸喧并非是来求学而是质问般。    “这个孩子,倒是很像我一位故友。”怀子满眯着眼睛,半是沉思半是叹息。    董氏便笑:“你日日说你有位故友,可总不见你去信一封请他来我们家喝口酒,这算算也该有十几年未见了,竟不想念?”    怀子满未答,只是转了话题,问起了一双女儿:“阿玉和阿璎呢?竟日未见到她俩,可是出去玩了?”    董氏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每每等她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位故友,怀子满总是不大愿意详谈,三两下就岔开了话。  她道:“你成日看书作画,自然不知了。阿璎想要糖炒栗子吃,阿玉便带她出去买了。”    怀子满闻言倒有几分诧异,不过很快也只是满意地点点头:“阿玉也是长大了,知道要照顾妹妹了。”    说起这个,董氏也是欣慰。自打她生下怀璎,怀玉作为长姐总是有诸多的不满,日日都想着娘亲要分心宠爱妹妹,不再管她了。加之怀璎幼儿时,董氏的确脱不开手,平日里自然是怠慢了些怀玉,闹得怀玉很不喜欢这个才小了她三岁的妹妹。漫说是照顾了,只要怀玉不把怀璎欺负哭,董氏便是阿弥陀佛了。    “是啊,阿玉近来懂事听话的很,总让我以为我们阿玉已经长大了,为娘的再也不用瞎操心了。”    才说完话,院子里传来一声嬉笑,怕是两个孩子回来了。怀子满将马蹄雪梨银耳糖水喝尽,将汤盅递到董氏的手里,吩咐道:“你赶紧去收拾出住宿的地儿来,凤陵离漳度不远,萧宸喧大概不日就可到了。”    董氏道:“我正要和你说这个,学堂那儿的地已经满了,我想着索性几个孩子年纪都不大,也没有什么避讳的,就让萧宸喧住到我们的院子来,左右也不过几步路,便宜得很。”    怀子满摆摆手,示意董氏尽管安排去,不必知会他。    董氏笑着出去了,还不忘顺手将门关严实。才走下台阶,到院子里去,怀璎便一团地扎进了她的怀里,闹得董氏差点将汤盅摔在了地上。怀璎今年不过八岁,才到董氏的胳肢窝下,头上扎着两个团鬏,用红绸带绑着。脸上肉嘟嘟的,还没有褪去婴儿肥,笑起来的时候,倒是一脸的天真浪漫。    反观只大了她三岁的怀玉,眉眼虽然还没有长开,身量也小,周身素淡的很。只是五官已经初具了颜色,尤其是那双眼睛,黑亮湿润,像极了被雨洗过的夜空,沉静浩渺。董氏心细,瞧着这双眼睛不大喜欢,从前怀玉的眼睛也很漂亮,带着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懵懂活泼,而不应该是这样的,孤伶伶的,常常若有所思旁人勿近。    怀璎手里竟然还拿着两个带着地里的土的生番薯,她两只肉手也不晓得安生放着,直往娘亲的裙上蹭。董氏爱怜地捧起他的头,细细地理了理她跑乱了又沾上了汗水黏在额头上的发,道:“又是哪里胡闹去了,混成这般回家。”    怀璎嘟嘟嘴,道:“没有胡闹,只是我和阿姐怕我们出去久了,你和爹爹担心,就快些回来了。”她将两个番薯高高举起来,献宝似的递到董氏面前,道,“娘亲,我们来挖个坑,把番薯埋进去,烤着吃如何?”    董氏摸了摸她圆滚滚的脑袋,道:“娘亲还有事情,你叫阿姐和你一起做烤番薯,不过快要到申时了,只许烤个小的。”她说着抬眼看在远处静静站着的怀玉,倘若搁在从前,想来此时应该很不耐烦了,要把怀璎从董氏身边拉走,可是现下,怀玉却是面带微笑还有几分贪婪留恋地看着她们。    董氏不愿多想,再怎么变化,怀玉也是自己的女儿,能古怪到哪里去?她把怀璎交给怀玉,叮嘱她好生照顾着。    怀玉有些欲言又止地望着她,董氏便有些奇怪:“怎么了?”    “没事,”怀玉顿了顿,道,“只是,娘亲是要去收拾厢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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