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璎出去寻董氏了,怀玉送别胡大夫后,拿着木盆重新换了滚烫的热水来,因着要避男女之嫌,也只能频繁地帮他擦掉额头和手上的汗珠。 怀玉挽起长袖,绞尽毛巾里的热水,掀开萧宸喧的被子,拉出他的手臂,将他的袖子挽了上去,细细地擦拭着。萧宸喧手上生了茧子,长在食指和中指内侧,大约是因为平日里笔拿得略勤了些。 怀玉替他擦完一遍后,起身择毛巾,人站在放木盆和毛巾的三角木架前,这才有点闲心打量这西厢房,陈设简单得很,只桌椅床不差罢了,占了半侧墙的博古架上磊着满架子的书。便是这些也让怀玉疑惑了,萧宸喧只身前来漳度求学,统共只有两个包袱的行李,这些书又是哪来的。 她随手拿了两本翻看了,怀玉识字有限,几乎与白丁无异,自然是看不懂的,只得悻悻放下书本。 找个机会,总要识些字才好,怀玉暗自计较着。 床榻上的萧宸喧躺得并不大舒服,胳膊不规矩地从被窝里伸了出来,将被子都掀了,自己则侧了个身子,趴在床边呼哧呼哧地呼吸着。怀玉唯恐他摔下来,忙去纠正他的睡姿,怀玉到底小了几岁,推了半晌都没这个力气,萧宸喧半分都未动。 怀玉只觉得他的呼吸又重了几分,不免担心,怕他又病重了,先给他盖上绫被,又去探他额头上的温度。烫得很,但到底有没有升了温度,怀玉也说不准,只好盼着董氏快些回来。正缩回手,蓦地有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的掌心中,微微挠了挠,怀玉呼吸一滞,以为萧宸喧要醒了,谁料萧宸喧仍旧闭着眼睛,其余的四根倒是很快随了上来,拉着怀玉的手指放在了自己的脸颊上,蹭了蹭,叹息道:“娘亲。” 娘亲?怀玉这双白嫩嫩的手,怎样也不会被错认吧。但她看见萧宸喧病重拉着她的手的模样,还是不忍心把手缩回来,就只能半侧着身子,也没地儿坐,直直站着任由萧宸喧拉着。 “娘亲。”萧宸喧软糯糯地喊了声,“喉咙痛,想喝水。” 怀玉不觉也放柔了语气,道:“好,你先放开我,我给你去倒茶喝。” 萧宸喧的身子一僵,本还在浑沌中的意识渐渐归了元。他努力把沉重得发酸的眼皮睁开,只觉自己呼吸间像是在喷吐着火焰,同时,怀玉那句答话落在耳边也是异常的清晰。 萧宸喧缓慢地撑着床榻坐起身来,整个身子像是被去了骨头般,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气,他咬着牙,先用左胳膊肘支着,后来意识到还需要再加上一只手时,才想到右手,可是总觉得右手握着什么,他睁着迷瞪瞪的双眼勉强看了一眼。 怀玉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手便被直愣愣地甩了出来。本躺着,瞧着行动颇有些吃力的萧宸喧刺溜地一下滑进了床帐里头,速度快得如地里的泥鳅。怀玉愣愣地望着他,见他靠着墙,一只脚小心翼翼地蹭了出去,够到被他甩在一旁的被子后,小脚丫一弯,迅速地勾了回来,兜头罩下,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里头,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怀玉。 “你这是……”怀玉犹疑地望着他,本还想说句‘你这是见到了洪水猛兽么?’,又觉得把自己比作洪水猛兽不大后,遂默默地把这话给吞了回去,只是用手比了比从床边到墙角的距离,又指了指萧宸喧,“速度好生快。” 不知道是不是怀玉的错觉,萧宸喧的脸似乎更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方……方才是……是,是小生失失礼了,还望望姑娘莫莫要怪罪。”说着,他心虚地低下头,只偶尔抬眼瞥向怀玉的手。 “什么?”怀玉倒是愣住了,半晌才哭笑不得地说道,“我只是帮你擦一下汗,你生病了,很严重的,不要胡闹,快躺好,仔细吹了风过会儿又要加重病情了。” 萧宸喧的眼睛还望着怀玉垂在腰间曲起的手上,他顿了顿,嗫嚅道:“娘亲说,夫妻之间方可有肌肤之亲,否则就是登徒子浪迹。” 怀玉微眯起眼,道:“什么?” 萧宸喧顿了顿,他的目光终于透出了点坚定,摘掉了盖在头顶的被子,坐直了身板,肃着一张内里泛红的俊脸,道:“今日是小生的过失,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海涵。小生会自罚抄写《弟子规》三百次,以正视听,届时还请姑娘做个见证。若姑娘仍然生气,小生愿打愿罚,绝不多言。” 怀玉愣愣地望着萧宸喧,大约是被那句自罚抄写三百遍弟子规给震惊了。好半晌,才无奈地弯起嘴角,道:“其实你大可不必,我并不很介意这件事。”顿了顿,双眸灵动,透着几分狡黠,道,“我不识字,你即使果真抄了三百遍的《弟子规》,我又如何知道?” 萧宸喧忙自证人品道:“小生绝不会做那敷衍了事,投机取巧之事。” 怀玉不信:“你让我如何信得?你便欺负我不识字,抄一段漏一段,又或者每句话只写一半,再把下句话的后半段衔上去,我又如何看得出?” 萧宸喧大概觉得自己是受了侮辱,竟然有朝一日会被人质疑了人品,便急急忙忙地道:“小生向来言而有信,绝非这样的人……”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这样的人,我又不认得你。” 萧宸喧被说得哑口无言,又想不到该如何辩解,一口气憋得满脸通红,好半晌,才勉强道:“小生起誓。” 怀玉第一回和萧宸喧口角交锋占得了便宜,心情大好,弯起眉眼笑得月牙般,道:“不用你起誓,你教我识字就好。” 萧宸喧听罢竟然有些慌张,忙摆手道:“这不妥,这不妥。” 怀玉皱了皱眉头,道:“怎么不妥了?” 萧宸喧道:“要教姑娘识字,必然是要长久相处。娘亲说,不是长辈,不是夫妻的话,男女五岁不同室,七岁不同席。小生作为男儿更应当时刻注意着,万不能逾距,否则有损姑娘的名节。” “娘亲说娘亲说,小书生,你挺听你娘的话啊。”怀玉心道,上辈子萧夫人不让你娶我你可没同意啊,又说,“那我现在和你同处一室算什么?夫妻?” 萧宸喧的耳朵尖悄悄地红了一圈,他偷偷抬起眼角飞速地瞟了眼怀玉。见她头上梳着双螺髻,固发的粉色发带垂在耳畔,没有打理干净的碎发贴着脸颊,皮肤雪白,软软的,像是上好的牛奶,要化进去般。她的一双眼睛生得很漂亮,像是垂在绿叶上清晨里的一滴露水,折射出太阳七彩的光芒,她笑得时候,微卷的睫毛翕动将光芒收敛起来,只留下盈盈的水滴。她的年龄应该比萧宸喧小的多,但说起话,做起事来总有点老气横秋的感觉。 萧宸喧微微缩了脖子,假装没有听到怀玉问的话。 院子里传来木门吱呀的声音,怀玉不用看就知道是董氏与怀璎回来了。她最后对萧宸喧道:“要记得教我识字啊,等你病好了,我来找你。” 董氏对萧宸喧染了风寒这件事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着急,怀玉想着也能明白了。萧宸喧来了怀家不逾一月便病倒了,且病情严重,若传到凤陵萧家去,对方到底是个县太爷,怀家讨不得好。是以董氏急急忙忙地进了屋,见着怀玉先问她,胡大夫是如何吩咐的,待怀玉说清楚了,便撵着她去医馆取药。 怀玉知道萧宸喧是不会出事的,可也架不住董氏催三促四,便答应下来,才要出门,董氏又道:“也顺带去学堂知会老爷一声。” 虽然知道胡大夫肯定差学徒知会过了,怀玉也顺从地去了学堂。怀子满正在上课,见着怀玉来了,登时放下书卷出来,问她:“可是宸喧不好了?” 萧宸喧才十四岁,还不到取字的年龄,以籍贯相称又实在太过生疏,是以怀子满便只唤他名字,可见此时的怀子满对萧宸喧还是很满意的。 怀玉摇了摇头,只说是董氏吩咐过来说一声。 怀子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回身往学堂上取了张卷子,道:“你带回去,放在宸喧的桌子上,这是他作的文章,我都批了出来,他自己会看。你再捎他一句话,这样的文章不必再写,若有疑虑,私下找我详谈即可,到底是学堂,人来人往的,叫有心人看去,到底是个祸患。” 怀玉顿觉接过的这份卷子值千斤重,她状似将卷子整齐地折叠起来,眼睛却不住地盯着这些字。笔墨横来划去,一会儿团起一会儿又散开,像是作着一副小人画。她一个字也看不懂,也猜不出。 但依着怀子满的意思,这份卷子做的文章很是大逆不道,难道萧宸喧有了反心?不,不可能,萧宸喧是最忠心不过的,怀玉毕竟和他生活了这样久的日子,这点还是能保证的。况且,现今他这副模样,瞧着真是再实诚憨直不过了,又怎么会写这样的文章。 难不成,这一切都只是他的伪装?想到此处,怀玉的目光不觉冷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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