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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子满落了座,瘦削的身骨,在怀玉面前,也能稳如泰山,他沉吟了会儿,道:“宸喧这个孩子,为父看着很喜欢。倒不是说他于学问说有多少的天赋,毕竟单论起天赋,学堂里的闻家小郎就比他好。学问好,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儿是鲜活的。”怀子满指了指自己的胸腔。    “每回看着他,总让为父想起年轻时候,那时做的事,结交的人,都是蓬勃有生机的,而不是如现今这般,死了的已经尸骨埋黄土,活着的战战兢兢不敢多言。这才是真正地叫半截身子入了黄土,早一步晚一步不过是命中注定的事。”    怀玉放在膝上的手,慢慢地攒紧。    怀子满道:“阿玉,为父有意将你许给宸喧,你看着可还喜欢?”    怀玉的嘴唇抖索了一下。    上一辈子,怀子满也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是在萧宸喧离开了怀家之时,他站在门前柳树下望着江水,带着些许的惋惜,道:“可惜了,本来为父还有意让你们结亲。”    那时候怀玉听了竟也觉得蛮可惜的,一则萧宸喧身家清白,二则他前程似锦,三则相貌俊朗,无论怎么看,都会是托付终身的好选择。是以,怀玉闻言还委婉地道了句:“即是凤陵人士,会面也容易,走动也容易。”    怀子满大笑了两声,摇头叹道:“道不同总不相为谋。阿玉,天下儒学尽要废在此子之手,若是旁人倒还是桩美事,只你到底是我怀子满的女儿,注定有缘无份。”    后没过多久,怀子满便作主,将怀玉许配给了闻一木,只待二人长大后再择良日成亲。    怀子满看着怀玉久久没有说话,道:“怎么,不喜欢?为父还以为你会欢喜的。”    怀玉抿了抿唇,道:“父亲是因为觉得女儿今夜失了德,才临时起意的吗?”    怀子满闻言,沉默了会儿,凝着眉心,露出了责备的神情,怀玉看在眼里,更觉得难过了,只能道:“我知道了,今夜的确是女儿做错了,若父亲觉得此举能补救,便……这样吧。”    怀玉承认今夜的确是有些大意了,不过是她觉得家中并无他人,只父母幼妹,且萧宸喧与自己也是人品端正,无不检点之处,再怎样也不会让家人误会了去。而她也只是穿着亵衣做了碗糖水荷包蛋罢了,就算果真让爹娘知道了,爹娘也是心疼女儿,顶多被骂两句,闹不出大事。    哪成想,竟然会直接被说亲。    怀玉顿了顿,像是要再近一步要劝服怀子满,又像是赌气般道:“自古都是男方向女方提亲,父亲这般主动,旁人定要问起缘由,届时家中又要如何解释?女儿是失德嫁过去的,还不是要被人指着鼻子骂,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她相信,怀子满并不是那种为了面子而弃女儿幸福于不顾的迂腐子。    怀子满闻言一笑,道:“你不喜欢他?”    怀玉愣了愣,反应过来,忙道:“自然是不喜欢了,父亲,你在想些什么?”    怀子满捻着胡须,好像有些遗憾,道:“看着你请他教你识字,又给他做宵夜吃,当年你娘也没做到这个地步,为父还以为你……”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笑了笑,“也罢也罢,是为父多想了。”怀玉以为他要按下此事不谈,心里方一喜,又听他话一折,慢慢道,“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说喜欢了便喜欢了,都是盲婚哑嫁,哪里由得儿女作主,是不是啊,阿玉?”    怀玉没再答话了,她已经察觉到了,怀子满心中是早已拿定了主意,她再怎么说都是徒劳的。    怀子满道:“阿玉,你再想想,为何为父之前要先与你说一大段有关读书的道理,再来和你谈这亲事?”    怀玉闻言皱起了清秀的眉头,她隐隐有些明白了。怀子满明面上是在说夫子,实则是在说他的过去,他的故友,他的云州十论。这么些年过去了,怀子满是活着苟且的那一个,他开学馆却不敢纂书,更不敢站出来为故友说两句公道话。或许他是心生了浓浓的悔意与羞耻,所以才会这么喜欢萧宸喧,看重萧宸喧。    而这之前,他又特意叮嘱怀玉千万不要看错了书移了性情,又教了她那些道理,是因为……怀玉总觉得自己快想明白了,但那念头又很微妙地卡在了脑壳中。    怀子满道:“宸喧是笔下有乾坤,胸中有丘壑的。为父总觉得,为父与为父之老师,师兄未尽之事业,他可以完成,阿玉,为父并不想错过,也想帮帮他。只是为父已经到了这把年纪,之前又经历了许多,实在无力支勉,所以,你也当是完成为父的心愿吧,帮为父看看那小子到底是如何治国平天下的。”    怀玉只觉得荒谬,道:“父亲,你当真了解萧宸喧吗?我不过在西厢房里看了不到一天的书,便知道他在看些不大正经的书,他没有完全如您想象的那般,一心要完成您所为的未尽之事业。”    怀子满掀了掀眼皮,道:“是一本包着书皮,封面空白,内容都是手抄的书么?”    怀玉便不知道了,她犹犹豫豫地道:“可能是吧。”    怀子满点了点头,道:“肯定是。他书里看到什么,一点也不知道隐瞒,都落在了笔尖上,那些话,我一瞧便知道都是出自于未亡人之手。”    怀玉愣了愣,实在想不到在她眼里不过看了本□□的事,里头还有这么多的弯绕。怀子满不仅知道萧宸喧在看旁的书,甚至连书的作者内容都清楚,慢着,他方才似乎说的是……未亡人。    怀子满道:“如此便说定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负着手绕过书桌要往屋外走去,院子里,    董氏早带哭哭啼啼的怀璎进了正房,只有萧宸喧一人拖着影子站在纱窗透出的烛光之下。怀玉只在窗口看了眼,便惶惶然然地拦住了怀子满的去路。    “父亲是主意已定,无法再改了么?”    怀子满看着她,点了点头,道:“阿玉,不要再胡闹了。”    婚嫁之事,本就是由父母作主,儿女基本都插不上话,更何况,此时的怀玉说不出萧宸喧哪里不好,也没法说他哪里不好。毕竟现在的萧宸喧,她瞧着也觉得好,单纯,憨直,没点坏心思,纵然往后黑化了那也是往后的事,她又如何与怀子满说得?便是说了,怀子满也是不会信的。    再一则,今夜之事,在怀子满眼中,本就是怀玉做错了,此举恰是为了顾全她的名声。    怀玉垂着头,纵然心有不甘和不愿,但也不再僵持,侧开了身子。怀子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推开房门,脚一跨一放便落在了外头,怀玉没有跟出去,只是颓然地在他身后将门阖上。    萧宸喧在烛光之下,急得来回走动打转,每走一回,便更深的恼悔自己的行为。从前萧夫人所教导的,他人前记得清楚,人后便又忘了一干二净,做出这般事情来。    倘若……倘若他心智更坚定些就好了,无论怀璎在窗台下蹲着怎样的倾诉可怜也不要听,更不要给她开房门,或许她闹了会儿觉得累了,便会乖乖地回去睡觉呢。这样,今晚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倘若他心智更坚定些,在怀玉将怀璎带走后,他便应该吹了烛火,落帐就寝。    他恼悔着,又知大错已经铸下再无更改的机会了,他只能尽力地去补救。    怀玉进了怀子满的书房后,不知道里面说了些什么,他一点也听不到,只见怀玉的影子一直都稳稳地映在窗纱上,苗条婀娜。倒是怀子满的影子时不时地移动,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他看了许久只知老师并未动气体罚怀玉,才稍稍安下心。后来怀子满终于要出来了,怀玉方才动了,两人的影子在门后交叠着,似乎是起了争执,萧宸喧心一紧,忙提步走到了书房前,迎面刚巧是才出来的怀子满,师生二人视线一撞,怀玉无声地关上了门。    萧宸喧只一眼,就知道怀玉现在很不高兴。    萧宸喧低下头,嗫嚅道:“老师……”    怀子满神色和蔼,道:“宸喧,我有话要和你说。”他径自绕过了萧宸喧,款步往西厢房走去,大概是想和他私下谈话。    萧宸喧担忧地望了眼紧合着的雕花木门,怀玉的耳朵紧紧地贴在门上,屋内的烛光将她的影子勾勒得格外的温柔纤细。    萧宸喧的喉结动了动。    怀子满已经在厢房里了,他回神看萧宸喧,指着屋内的桌椅,道:“不进来陪为师说会儿话吗?”    萧宸喧这才收回了视线,进了屋子,阖上房门的瞬间,在逐渐缩小的缝隙里他看到怀玉从书房里出来,怔怔地往这边望了过来,萧宸喧犹豫了会儿,还是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再转头,他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只见怀子满闲闲地靠在书桌边上,弯着腰慢条斯理地翻着一本打开还未及合上的书,他的神色算不上肃穆,还带了点淡淡的笑意。只落在萧宸喧的眼里,却是一阵静默的风暴在酝酿着。    他没有动,认命地等着接下来的斥责。    怀子满拿起了那本书,却是将它放进了那一摞书的最下一层,道:“宸喧,同为师说句实话,你来漳度拜我为师,是不是白芥子的主意?”话毕,又轻声埋汰了句,“这取的是什么破名字?”    萧宸喧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掂量怀子满话中的意味,方才道:“是。”    怀子满笑了一下,道:“你这位老师是在为难我呢,要逼着我认输呢。”他渐渐收起了笑意,道,“你这位老师站在我面前,我得唤声师兄。”    萧宸喧并不意外,道:“我知道。”顿了顿,又道,“我未曾与他拜师,只是见过几回,听他说过几回学。他所信之法家学说,我并不大认同,只是有些观点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反驳,他便说,可以来漳度寻先生解惑。我便来了。”    怀子满捻着胡须,道:“白芥子味辛辣,我这师兄的为人倒与这味药有几分相似之处。你好好看,等日后回了凤陵,可是要代表我好好辩驳他一番。”    萧宸喧道:“是。”    怀子满像是才发现萧宸喧一直都是站在门口与他恭恭敬敬地对话般,道:“站那儿做什么?过来坐着罢,今夜的事为师有话要与你说。”    萧宸喧闻言忙道:“今夜之事,都是学生的错,是学生未及细想便让二姑娘进了房门,还给她出主意去吓大姑娘。便是大姑娘下厨做的那碗糖水荷包蛋也是学生要求的,只是大姑娘心善,不知该如何拒绝罢了。老师千万莫要怪罪大姑娘。”    怀子满有些意外地看了眼萧宸喧,沉默了会儿,叹道:“无论事出如何,今夜此举此行失了德,那是不争的事实。”    萧宸喧忙道:“学生愿意去信还家,求家父前来下聘提亲。”他顿了顿,抬起脸,黑黢黢的眼眸中有着认真,只是脸上却不可避免地又爬上了淡淡的红晕。    怀子满倒未曾想到萧宸喧竟然这般老实,他愣了很久,才知道先前准备的那些迂回婉转的话是已经用不上了,反倒是钻研起了萧宸喧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他斟酌着话,道:“你可要想好了,纵然阿玉今夜所为有不妥之处,到底是在家中,为师和师娘自不会到外头乱嚼舌根,你也只需管好这张嘴,我们并不需要你负责。”    怀子满这厢说的才是实话,怀玉以为当真是因为今夜做错了事他才如此起意,实则怀子满早就有了联姻的念头。他当然是喜欢萧宸喧,如同寻常父母一般希望儿子能完成老子未竟的事业,怀子满也是这样的心情。他膝下尚且无子,又好容易碰到一个好苗子,怀子满自私地不想错过,只是他到底只是个老师罢了,萧宸喧没道理非要听他的。    联姻是个不错的主意,但他也在犹豫,萧宸喧思想里那点桀骜,怀子满看在眼里,并不放心。今日倒是个不错的契机,他掂量了许久,也是犹犹豫豫地想着或许,还可以试试。而那点桀骜,他自信还是有法子能帮萧宸喧纠正过来。    萧宸喧道:“老师误会了,是学生一直仰慕大姑娘,一心求娶,并无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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