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已经大亮,金色的日光从黑瓦粉墙上擦了过去,最后落在了地砖上,每块方正的地砖中长出了些小草,在阳光中舒展着身姿,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黑夜已经消失在了地平线之下,这将会是全新的一天。 怀玉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双手抱着膝盖,将脸轻轻地枕上,盯着那株顽强的小草,眼神空落落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怀璎走到她身前,挡住了她的视线,怀玉也没有动,还是那副样子。 怀璎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她,怀玉这才回过神,但仍是心不在焉的,搭了她一眼,道:“回来了?娘亲怎么说?” 怀璎道:“娘亲本来还想把我送到阿婆家里,只是父亲不同意,她便只好作罢,改叫我天天到他那儿做针线活。” 怀玉听罢,怔松了一会,方眯起眼睛,道:“父亲回房了?那萧宸喧呢?” 怀璎道:“我没瞧见,许是在屋里吧。”见怀玉的神色始终没有缓和,又小心翼翼地问,“阿姐,父亲是如何和你说的?没有打你骂你吧?” 怀玉苦笑了一下,道:“还不如打我骂我呢,阿璎,父亲想把我许给萧宸喧呢。” 怀璎愣了一下,并不大能理解为何怀玉这般愁眉苦脸,道:“我觉着秀才小哥哥温柔得很,恰好能忍阿姐你那坏脾气,怎么,阿姐你不欢喜吗?” 怀玉瞧了她一眼,长而微卷的睫毛微翕,将所有的深思都敛在了之后。她不喜欢么?还是,她应该欢喜么?怀玉理不清楚,上辈子萧宸喧是怀家的仇人,她恨他,他也知晓她恨他,可却也善待了她。那一刀,直至今日,怀玉也忘不了,她在睡梦中重复着那一夜,听那夜的风声,手上沾着那一夜的血,看着萧宸喧在她眼前一点点地失去了意识。 他说,不怪她。 他怎么能不怪她呢。 怀玉想不明白,也不愿再想了,她打起了点精神,对怀璎道:“阿璎,我们先不谈这些,进屋吧。” 怀璎嗯了声,她动了动身子,却发现怀玉没有动,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才发现怀玉的目光愣愣地望向某处。怀璎也顺着目光看过去,才发现竟然是萧宸喧,他穿着夜里的衣裳,月白色的袍子上都是褶子,因为一日未睡,眼底下是一圈淡淡的乌青,连神色都比往日困倦了,只是那双黑墨般的瞳孔仍熠熠生辉。 萧宸喧看了看怀璎,又望着神色晦暗不明的怀玉,道:“姑娘,小生是否能借步与姑娘谈一会儿话?” 怀玉先是下意识地望了眼正房,道:“父亲和娘亲知道你过来了吗?” 萧宸喧点了点头,面露诚恳,道:“只是一会儿,可以吗?真的只要一会儿。” 怀玉从门前的台阶上站了起来,把怀璎推进了屋子里,关上门,吩咐道:“你乖乖待在屋子里,不要出来。”这才对萧宸喧道,“正巧,我也想和公子说两句。” 萧宸喧轻轻地应了一声,虽则是他主动来找怀玉,只是怀玉才一开口,他便失了主动,拖着步子跟在怀玉身后走到了前院的檐廊下,从这儿恰恰能望得到正房,正房里的人也能望得见他们。 怀玉觉着这位置刚好,便顿下脚步,转身看着萧宸喧。 萧宸喧也顿住了脚步,拎了拎自己的袍子,将上面的褶子抻直,听怀玉木着声音道:“父亲的主意,我也是知道的,倘若萧公子实在不愿意,尽管拒绝了便是,我们也是明理知事的人家,断做不出那强盗之事。” 萧宸喧放下手,抬起头。他的身子已经比怀玉高出了小半个头,看怀玉时,需要略略低下头来,怀玉可以毫不费力地看见他眼中的纯粹与真挚。 怀玉觉得心烦,这时候的萧宸喧怎么可以是这样的,无论与他说什么,他总是这个样子,叫人舍不得骗他,欺负他,甚至,也不愿用带一点龌龊的心思去忖度他。 萧宸喧大约是被怀玉的表情吓到了,他怔了许久,像是在思考为何怀玉会这般排斥这桩婚事。他不说话,怀玉也就一直等着,等怀玉的耐心终于一点一点将要耗尽之时,萧宸喧方后退一步,双手执于胸前,弯下腰去,行了个极其端正的礼。 怀玉也被萧宸喧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她犹疑地往后退了一步。 萧宸喧以此礼,道:“小生不过一介秀才,学问未成,功名未就,前途未卜,只一颗拳拳之心方勉强拿的出手。倘若姑娘不嫌弃,小生定以心相待,不负姑娘,护姑娘一生周全安康。小生素不爱贱诺,既出言,必誓重如山。” 怀玉看着他轻轻笑了一下,听完这一席话,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这萧宸喧无非是觉得夜晚之事,他也要担一半的责任,不能只让怀玉受委屈。这方有了求娶之说,只是听听这话,哪一句,又是发自肺腑的珍爱之言?怀玉虽不是那种天真浪漫的女子,非要求个相爱之人方可携手共度余生,只是这话始终听着不舒服。 似乎,在萧宸喧眼中,怀玉也不过是个他不得不要担着的责任罢了。 怀玉道:“倘若我嫌弃你?萧宸喧,我偏就不想与你一起呢。” 连她都知道这话是刁难了,这桩婚事,她本就没有说话的余地,此番萧宸喧肯给出这套说辞,已经是很给她面子了,怀玉若真懂事,此时便该向萧宸喧鞠躬道谢,而不是在这边冷笑着为难萧宸喧。 萧宸喧静默了会儿,道:“若姑娘不愿,小生自不会强求。” 怀玉笑中的讥讽便更深了,道:“我原以为,公子还会三跪四请呢,看来还是我自己抬举自己了。” 萧宸喧道:“姑娘气恼也是应该的,小生昨晚的确是心生了歹念,那三百回的《弟子规》还未抄完,便又犯下了这般的错误,姑娘瞧不起小生也是情有可原。小生又何谈还要希冀姑娘能满意小生呢?” 怀玉又愣住了,她道:“你果真是这样想的?” 萧宸喧奇道:“小生为何要欺骗姑娘?该是小生的错,小生怎能推卸?” 怀玉有些哭笑不得,道:“昨夜的错也不是你一个就能犯下的,你又何苦要将所有的错都揽在身上?”又深深叹了口气,道,“你这个样子,让我怎好意思再刁难你?你听好了,小秀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嫁之事,我听家父家母作主,此番他们答应了我便不会再多话,你回去吧,不必再来找我。” 萧宸喧还没有从怀玉的态度转变中反应过来,怀玉已经转身走了,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全然不复多言。 怀璎听怀玉的话,乖乖地待在屋子里。她从前总是闹得很,一刻也停不下,董氏说过她几次,她都不肯听,直到昨夜董氏朝她发了好大一阵的火,她才收敛了再不敢胡闹。她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才是个好孩子,她只知道,即使是董氏也看不惯玩闹的自己。 她坐在屋子里默默地哭泣着,怀玉推门进来,她又抽抽搭搭地停止了,怀玉也没有看她,累了一个晚上,也该歇歇了,她脱了鞋袜也不落帐,径自睡了,怀璎在旁瞧着也不敢打扰她,自己又委屈地哭了起来。 怀玉当然也听到了,只是她没有这个力气和心情去安慰怀璎,她的确已经乏的很了,只是脑中却还不由自主地在分析近日来的事情。怀子满无疑是很看重萧宸喧的,至少目前为止,还是将他当作传人培养,期待着他完成自己的事业。以怀子满的心性,能最后和萧宸喧闹到再不肯认这个学生的地步,想必是他们于学问上有了分歧,所以上辈子才有那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只是怀玉不明白,那一句“天下儒学将尽废于此子之手”该作何解。 怀子满今日与她谈话时,有几点表示的很明确的,他希望怀玉既然选择了要识字念书,便该读些圣贤书,这样即使往后嫁了萧宸喧,也会是个合格的贤内助。 这是怀子满的野心。 萧宸喧表面上,仍旧是个老实的孩子,与女孩稍加接触便会脸红,也绝不知道该如何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但在私下里,他也有了自己的主意,看着没有书名的书,在自己的卷子中写着不该写的话。显而易见,萧宸喧与怀子满的分歧已经一点点的在产生,两人终将会越走越远,最后便是反目成仇的时刻。 她在其中能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怀玉不知道,倘若先前她还信心满满的觉得自己能阻止未来悲剧的发生,可是现在,随着她做出了一个个决定,因果在被改变,该发生的事情消失了,不该出现的事情却猝不及防地产生了。本来怀玉最大的依靠便是她知晓未来,而当未来不再是她所知道的那个未来,她又该如何? 怀玉夹在怀子满和萧宸喧的中间,实在不觉得她能有什么办办法可以周旋得当。纵然联姻又如何,毕竟黑化后的萧宸喧从来都是六亲不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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