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宸喧这提议透着些古怪,但既然他是客人,且这请求并不过分,怀玉焉有不尽地主之谊的道理?她便和怀璎一道带着萧宸喧一路往漳度的县衙走去。 漳度的县衙,怀玉是熟得很了,上一辈子,怀子满尚未被押解去往丹凤之前,便是被幽禁于此。怀玉一面是为了见怀子满,一面是为了求萧宸喧高抬贵手网开一面,这县衙她日日来,日日跪,连那廊檐之下的地砖上有几道裂缝都叫她数了个遍。 只是,到底这膝下跪不出黄金,怀家依旧骨肉分离,阴阳两隔。 怀玉已经让自己努力平复了心绪,不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可当县衙那一处平房大院出现在她的面前,瞧见那高起的台阶以及登闻鼓,怀玉依旧感觉到了点头晕目眩。她抓着怀璎的手不觉紧了紧,怀璎吃痛地呼了声。 此时县衙大门四开着,前头聚着三五的人群,零零散散的皆是抬脚欲走又舍不得走的模样,伸长了脖子往县衙里头张望着,显然是发生了什么故事。萧宸喧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怀璎便一把将怀玉抱住,又去指挥他,让他站到前头去,道:“阿姐脾气古怪得很,向来不喜陌生人近她身,若是不小心擦到她的衣裳那就更加不得了了,哥哥倘若不想让阿姐败坏了性子,便该像我这样将阿姐保护起来。” 萧宸喧稀奇地望了眼怀玉,似乎在思考这到底是个什么讲究,但也不待想明白,便对怀璎道:“你这样子,至多能遮着前头过来的人,只这迎面而来的只要不是醉汉大多都能自觉避开。依小生愚见,倒不如二姑娘一边,小生一边,刚好将大姑娘护在中间。” 怀玉才想叫他们不必如此麻烦,便听到县衙的门口忽然爆发出了一声长哭,声音绵长高亢,只一声,就叫街头巷尾的人都止住了赶路的步子,纷纷聚了过来。人一多,街上又多做苦力的脚夫,劳累了许久的身子被太阳一晒,汗液的腌脏气息就出来了。怀玉皱了皱眉,萧宸喧见了,便不动声色地把身子偏了一偏,刚刚遮住了风。 人群中有声惊道:“这不是胡大夫家里的闺女么?这还戴着重孝就上了衙门,可是家里头又出来什么事儿?” 那人声音刚落,便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惶急地踩着三步高的台阶跑了下来,她的后头紧跟着几个挥舞着圆棍的衙役,人群中随着她的步子也迅速地隔出了一道蜿蜒的小路。胡姑娘低着头,匆匆挽起的发髻也因为躲闪的动作而半散开了去,披在了肩头,额前几缕因为汗水黏在了额头,样子是极其的狼狈。偏生后头跟着的衙役眼见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愿意长点威风,依旧是那副凶巴巴的样子,不肯轻易放了她去。 胡姑娘又跑了几步,见着围观人群皆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便猛然止住了步子,转身弯下了膝盖,对着那几个衙役磕了一个头。这下那几个衙役高举着的圆棍也不得不放下了。 却见她额头贴地,几缕乌黑的头发垂落在飞起的尘土中,看得怀玉直皱眉头。胡姑娘声音哽咽,语气恳切,道:“几位爷行行好,高抬贵手,就让我递张状子进衙门里头,为我娘申个冤屈。” 人群中有常去医馆的人自然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便问道:“胡姑娘,我记得胡夫人是染了风寒亡故的,怎么?里头可还有别的委屈不成?” 衙役便嚷嚷道:“有什么委屈?也不过家里头婆娘常有的委屈罢了!值得闹上公堂来!不是我们兄弟几个办事不靠谱,姑娘,你平日里常帮胡大夫写药方,也算半个读书人,便该讲点道理!你要告你祖母,这样的案子,衙门怎么可能收?” 那些衙役说完便要走,胡姑娘忙膝行过去,道:“爷,官爷!实在是我家冤屈太大,若不是祖母日日虐待怠慢我娘,天天叫她天不了起床拣黄豆,子时了之后还要帮祖母捶腿,我娘也不会累坏染上了风寒。等得了风寒后,又不叫她好生歇着,竟叫她在屋里纳鞋垫,点名了要五十双,三天内就要,我娘不得不对着盏油灯没日没夜地赶工,休息不好不说,连口热粥都喝不上。若非祖母可以刁难虐待,我娘也不会一病不起,活活被累死!” 人群中听着听着便冒出了几个声音来。 “我便住在医馆旁,也知道这胡老夫人的厉害,胡夫人在她手里没少吃过苦头。” “是,虽说如此,只是自古婆媳皆如此,婆婆纵然万般刁难,媳妇也该孝顺着……” “那胡老太婆都将胡夫人给害死了,还要孝顺?” “是,是,胡老夫人做得太过了,但……胡姑娘,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就算另有隐情,府君也不好审啊。” 胡夫人抬起一张爬满泪水的脸,道:“难不成我便该见我娘被活活地害死不成?” “虽然胡老夫人也有错,只是这自古哪里有小辈状告长辈的道理?你这小辈也忒不孝顺了点,更何况,哪个媳妇进了家门婆婆不多加管教的?到底是姑娘家抬出阁,不管教又怎么成气候?胡姑娘,你啊,竟然这般小孩子气。” 本来一直一动不动挡在怀玉面前的萧宸喧,忽然抬脚往前走了一步,又想到怀玉这儿没人护着了,便转过头来,叫怀璎顶着他的位置站着,这才放心地拨开人群,走进了是非的中心。 萧宸喧一身水色的直裰,腰间垂一枚小小的玉环腰佩,用红色的璎珞打了个如意梅花结,头上一块东坡巾包着头,打眼便知是个文弱书生。 萧宸喧抿着唇,先对几个衙役作揖道:“辛苦官爷,此事在下会和姑娘讲解清楚,日后必然不会再麻烦官爷了。”又对胡姑娘道,“姑娘快些起,不是这几位官爷偷懒不肯收,实在是朝廷定的律法不许。” 怀玉微微挑起眼尾。 胡姑娘睁着泪眼听萧宸喧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国律法所定之容隐原则是禁止亲戚之间互相控诉或者出堂作证,倘若令亲不是犯上谋逆通敌之罪,即使姑娘递了千百遍的状子,敲了无数次的登闻鼓,这案衙门都是不能受理的。” 萧宸喧话一落地,人群中便有人应和道:“这律法规定的不错,叫人去告发自己的亲戚,实在是于伦理情感上为难人了。” 胡姑娘呆愣愣地望着萧宸喧,语气中是浓浓的不甘,道:“那岂不是意味着我无法为我娘讨回公道了?” 萧宸喧叹道:“从律法上,的确是不能。” 胡姑娘凄然一笑:“即使我娘果真是被祖母害死,也不能?” 萧宸喧沉默着摇了摇头。 胡姑娘还要再说话,人群中忽然有人道:“胡姑娘,你家里头来人了。”说着,一条路被人群让开,露出了正急匆匆赶来的胡大夫,他路走得快极了,带起的风中有着药草的甘苦香味,等到了女儿面前,不由分说,先扬起手扇了女儿一个巴掌,宽大的袖子合拢又撑开,这香味便更浓郁了。 胡大夫揪着女儿的耳朵,轻啐了一口,道:“没良心的东西!竟敢跑到衙门这儿来告你祖母了?你嫌不嫌丢人?没家教的样子究竟是谁养出来的?” 胡姑娘泪眼汪汪,道:“我只不过是想给娘讨个公道,父亲,你难道也不想知道娘亲究竟是因何而死的?还是也打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主意?” 胡大夫咬咬牙,又甩了胡姑娘一个巴掌,这会儿下了十二分的力气,这巴掌一下去,将胡姑娘半边脸的血都打了出来。胡姑娘的耳朵轰得一下耳鸣阵阵,周遭的声音都离她远去,她像个局外人般看着旁边的人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入眼的记到心里去的只有萧宸喧焦急的眼神,他不断向她打着手势,只是胡姑娘始终无法理解罢了。 主角一走,戏便渐渐散了去。 怀玉一直等人走得差不多了,这才走向了萧宸喧。萧宸喧仍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颓然地望着胡姑娘远去的方向,他的目光透着些许的执拗与倔强,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顽固的线。 怀玉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他道:“我常常在想,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只是想来想去,我也没有想到一条出路。” 怀玉知道她有话要说,便拍拍怀璎的脑袋,给了她三个铜板,道:“你先去买点吃的再回来找我们。”又从她手里将萧宸喧还没有来得及吃的两串冰糖葫芦拿在手里。 怀璎点了点头,拿了银子便撒开丫子往零食铺子冲去。 怀玉方才对萧宸喧道:“儒家常说,学而优则仕。你这般聪慧,往日定然能中个进士,成朝廷命官。等往后果真做了官了,又有什么事是你不能为百姓做?” 萧宸喧摇了摇头,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的。小生自小在县衙里长大,家父在公堂上审案后,也向来不避讳在下,常常与在下闲聊几句案情如何,该如何宣判,等等。县衙之中的案子,但凡牵扯到乡绅便极其难办,常常一个案子会牵扯到多方的势力角斗,胜者便可决定案件的审判结果。但好在,家父一直尽量秉公审判,即使到了他不能作主,也不得不偏袒胜者的时候,他便竭尽最大的可能去帮衬着弱者。姑娘你瞧,律法明文规定之不可为之事那些为官做宰之人尚且能讨得好处,别的,可不更甚?” 怀玉遥遥望了眼胡家医馆,她还记得上辈子这胡姑娘的结局,因着这事惹恼了祖母,惹羞了父亲。胡老夫人便一等胡夫人的热孝一过,将胡姑娘随意指了个商贾之家,远远嫁出去了,直到后来怀玉自己跟着萧宸喧北上也没见她回来过一次,只依稀听得邻里闲话,这胡姑娘在夫家的日子过得很不如意。 萧宸喧接着道:“譬如今日胡姑娘一事,她这样的情况,官府有的是理由不用受理。纵然是到了非受理不可的地步,譬如,父亲大庭广众之下活活将女儿打死,官府也会因为两人血缘亲近,对父亲判以轻刑。相反,若女儿错杀了父亲,则女儿会被施以重刑。” 怀玉明白了:“所以方才你才这般焦急地劝胡姑娘冷静,莫要惹恼了胡夫人?”她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叹道,“你不知道,要折磨一个女孩,法子多了去了,此时胡老夫人已经担了个害死儿媳的恶名,她也懒得直接动胡姑娘了。等一顶红轿将胡姑娘抬出去了,自然会有第二个胡老夫人等着她。” 萧宸喧看了眼怀玉道:“我知道,这些事,到底是伦理关系,旁人虽看着可怜,但也插不上手。只是,我说的,不单单是如此。” 两人站在县衙门口说话,来往的路人都不由地望了过来,怀玉一面也是被看得脸羞,一面也是被太阳晒得有些烦躁了起来,便对萧宸喧道:“我们边走边说,阿璎想来也买好吃的了,我们找她去罢。” 萧宸喧似乎察觉出了怀玉有些心不在焉,他垂下眼睑,紧紧地咬着唇,好像有些丧气。怀玉见了,便将裹在糖葫芦外的那层油纸撕了,将糖葫芦递到他的唇边,道:“不开心了?吃点甜的开心一下,你想讲什么,便慢慢讲,只是我这人不大懂得大道理,你若是说得太深奥了,大约我是听不懂的。” 萧宸喧犹豫了下,飞快地掀起眼皮偷偷瞄两眼怀玉,见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舔了下糖葫芦。怀玉示意他自己拿在手上吃,萧宸喧也拿了,他的手指修长,手掌边上还带着一道没有清洗干净的淡淡的墨痕。 怀玉瞧着,忽然觉得心里一软,往后萧宸喧再如何,他现在到底还是个想要人哄着的孩子,那么善良,又那么认真,和云追那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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