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回门后,萧宸喧就要收拾行囊回到乡学去了,大约他临走之前和萧夫人好好地谈过,所以张妈妈被赶出萧家的事,并没有在萧家掀起什么波澜。 事实是,萧家最近已经忙得有些不可开交了,金秋十月,农民丰收也意味着衙门里要开始征赋税了。为这事,萧正廷在家里叹了好几声,感叹今年的税又往上浮了五分,这日子越发是不好过了。可是同情归同情,这朝廷要的他也不能漏征一个铜板。 是以,为了好好征这税,萧正廷先忙着着人看管着各处,衙里人手也只这些,萧正廷总不免要四处看管着,一时分身乏术,近日里累着了,晨起时站在院子里欠身伸懒腰,还能听到阵阵的咳嗽声。 恰此时,淇县的县太爷派了一支人过来要拿那些流过来的难民,这事萧正廷虽早早派了县尉管着,却不想没过一天就出了事。 原来这些人奉了淇县县令的手令而来,也算因公出差了,又素闻凤陵富饶,早有心借着公出的名头好生来玩玩。却怎料到了凤陵后,萧正廷连一面都未曾见过他们,更遑论好吃好喝的款待了。再看住着的驿站,四处雪洞般的墙壁,连屋子都是两个大男人住在一块儿,吃着家常小炒,喝着寡淡的酒水,直把这脾气都喝了出来。于是这帮人寻思着就在逮流民的时候,有意放了两个走。 萧正廷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吃着盏冷茶,明明是转寒的天气他脑门上却依然蒙了层汗,他愣了愣,将茶盏往旁边的木凳上一放,道:“什么?怎么走了两个?” 带头的那一个名唤徐磊的,拄着根水棍,懒洋洋地一抬眼,道:“谁知道呢?”他的眉骨上拉下了一道长长的裂开的疤痕,在那张黝黑粗犷的脸上更多了几分狰狞。 萧正廷看了他两眼,从上到下,连沾了污泥的鞋边也没放过,他看了一圈后,方收回了视线,道:“兄台如何称呼?” 徐磊皮笑肉不笑道:“双人徐,三石磊。” 萧正廷道:“徐兄,请往这来坐。”他手一指放在廊檐下的一张藤椅,徐磊提着水棍打了个哈欠,踢着腿跟着他走了。 萧正廷也不急着和徐磊说话,先让人去把怀玉请来,在怀玉来之前,他还一直看着百姓一个个都排着队纳税。过了会儿,怀玉才扶着悯春的手进来,见到这排起的人,下意识地顿了顿脚步,方才过来给萧正廷请安。 怀玉道:“请父亲安,不知父亲寻儿媳来所为何事?” 萧正廷指了指排着的队,道:“我过会儿有事,走不开,你帮我看着他们纳粮,尤其是当那几个小吏开始挑百姓纳上的俩或者银钱不合格的时候,你先看着,能拿主意的自己拿了,不能拿的就告诉我。” 怀玉这下是彻底地愣住了:“您这些日子一直忙着的都是为了这里的事儿吗?”堂堂一位县令就坐在这儿盯着百姓纳粮? 萧正廷目光严肃,道:“算不得小事了,这随随便便丢出来的粮食,可能还可以养活一个三岁的丫头呢。” 怀玉便不说话了,她福了礼,便向纳粮的地儿走去。 管这事的是县丞,他带着四个小吏在操持着验检和收库,最紧要的还是那县丞,一切缴上的物什,他都要拿在手上反复掂量看了。他的面前是排起长队的百姓,都穿着打补着丁的布衣,有些甚至是补丁上还打了补丁,这样冷的时候,还穿着草鞋。怀玉低着眼瞧了一下,便轻轻别开了头去,她方知能有一双草鞋穿,即使上面用草绳绑了三四圈,也好过光了脚的,踩在了砂土上。 这是第一次,怀玉这般真实,直接地面对这些贫苦人。她一张张的脸看去,从他们的脸上眼中看到的却是木然,她愣了愣,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又多看了一眼,才发现果然是木然,除此,几乎看不见其他的神色。 有一个老妇挎着一篮苹果,手里还拖着一麻袋的稻谷,她有些吃力地将篮子放在桌上,稻谷也费了许多劲儿才抬上了桌面。县丞的手在那些品相不一的苹果上摸来摸去,老妇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别的表情,她的眼睛紧张地盯着县丞的手,嘴唇开开合合,每当县丞拿起一个时,她就低低地动着唇不知在说什么,放下一个时,又紧紧抿起了嘴,但很快又开始低低地不知说什么。 终于县丞拿起了一个苹果随手扔在了地上,道:“这个坏了,你明天带个过来补上。”又对小吏道,“记上。” “老爷……老爷……”老妇的唇动了动,她目光露出了哀求,道,“求求老爷宽容一下,我已经来了三趟了,真没有什么可以上缴的了,家中只剩下了一小袋的米,家中还有三个孩子,恐怕连今年都挨不过去,哪里还有这个本事再变出一个苹果呢。” 怀玉听了觉得可怜,忙上前,道:“不过是一个苹果,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县丞连眼都不抬,道:“通融什么?朝廷定下的规矩,岂是你想通融就能通融的?” 怀玉道:“这不够格的粮食也是他们辛苦劳作了一年种出来的,即使不要了,也该好好地放在一边才是,你这样丢开,他们又如何能捡的回来?” 县丞最近心里累出了一肚子的火气,一听怀玉这样说话,猛地一拍桌子,道:“这乌纱帽到底是你戴着还是我戴着?” 怀玉噎了噎,人群中鸦雀无声,那老妇忙鞠着腰,道:“老爷,行行好,快将我这袋米给验了,我回家还有事要做。” 怀玉转眼看他们,仍是一张张木然的脸,呆呆地望着自己,有几个稍稍露出了粗鄙的神情,似乎在笑话怀玉多事,不自量力。怀玉被看得有些不舒服,那县令挥着手像打发一个臭苍蝇一样赶着她:“快走到边上去,老爷是让你来看我有没有挑出了不该挑出的东西,不是让你来这管东管西的。”他说着,低下了声音,却没有多加掩饰,道,“真真防我们都像是防贼一样,这些歪瓜裂枣的东西还有谁稀罕不成?” 另一边,萧正廷被这儿的吵扰声给吸引了,他回身看了眼,想了想却没有起身去帮怀玉,反而坐得比方才更稳了。 徐磊脚踩在凳子上,半蹲半坐的,一副二流子的做派,道:“那个姑娘是你家的丫头吧?怎么?萧大人见自家人被下属欺负了,也不去帮帮。” 萧正廷笑笑,不怎么在意:“孩子年岁尚小,没怎么经过风浪,再加之又是个女孩,最多的也只知后宅内的勾心斗角,哪里知道这人世间究竟是个什么光景?”他拢了拢袖,道,“还在我身边时,少不得多让她练一练,往后离了家去,也能帮衬着夫婿。” “啧。”徐磊的舌抵在上颚,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叹调,道,“萧大人这做派,不得不说,和那些死读书的书生不一样,只是,还不够上道。” 萧正廷沉默了会儿,道:“若萧某人是个上道的,也不会十年如一日的做个小县令了。不提这个,徐兄,那逃了的两个流民究竟去了哪里?这几日你受累了,你告诉我,我会着人去擒。” “不知道啊,”徐磊懒洋洋地回答,“他们跟个兔子一样,蹿得飞快,我看都来不及看。” 萧正廷道:“这人可是在徐兄手上逃的,等回了淇县,不怕王大人怪罪吗?” 徐磊笑了一下,那条疤痕的痂有些翻开了,露出内里粉嫩的肉来,道:“我只是奉命来押犯人回去罢了,这人啊,可是在凤陵的地界上消失了的,是不是啊?萧大人?” 萧正廷看着他,末了,嘴唇敷衍地往上勾了勾。 徐磊把脚放了下来,两只胳膊压在桌上,身子往前倾,凑到了萧正廷的面前,道:“这人呢,是跑了,凤陵这样大,县太爷要为了这两个人动用手上的捕快,也不大划算。若萧大人愿意,小的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力。” 萧正廷道:“你要多少银子?” 徐磊竖着两根手指头,道:“不多,一个人一千两银子。” “人又往何处来?” 徐磊道:“这牢里关了多少的人,随便拉个死囚犯出来顶一顶,不就得了?” 萧正廷的手按在桌上,他的眼角往下垂,道:“这人都是我出的,徐兄还要一千两银子,怕不是来趁火打劫吧。” 徐磊道:“这一千两可是封口费啊,若要我这儿出人,可要再加一千才能买断一人的性命。” 萧正廷道:“徐兄请回吧,我自会去信与王大人解释,这人,我也会拿回来,跑不了的。以及,死囚虽是犯了死罪,可真正能处罚他们的是刑场上,刽子手里的大刀,不是旁的!”他说完,想要拂袖而去。 徐磊叫了他一声,道:“萧大人,你要怎么跟王大人解释?论起关系来,我也算是那王大人的姻亲,要说话的分量,该比大人重上几分吧。” 萧正廷低头想了想,方讳莫如深地道:“徐兄想想,我萧正廷也算是远近闻名的软硬不吃了,为官十年,不懂孝敬,不懂贪污,只做了个县令。但这天下的县令也是有差别的,这漳度可是个好地方啊,我又没有个孝敬的人,你说,我怎么还没有被左迁呢?” 徐磊听了,本来脸上已经有了怒意,一听这话,略略思忖了一下,立刻又把脸色放缓了,挂上虚情假意的笑,道:“萧大人严重了,我这也是为了帮萧大人分忧。” “用不着。”萧正廷拒绝得极其干脆利落。 那边怀玉还看着纳粮,这收上的东西也算是品目繁多了,从苹果小米到麻布,应有尽有的。品目种类虽多,但没有一样是有个评判的标准,单说苹果,若那县丞心情不错了,皮里还带着点青的也收了,若那县丞心情差了,非要拣又大又红的才肯要。怀玉也说不得,这些在官场里浸了几年的老人,行事总有一套法则,旁人说什么都不乐意听。 除非来人比他官大。 是以,这差事怀玉做得一点也不好,她说了两三次无果后,又开始疑惑起了萧正廷为何要她过来做这个,他即使随口指个小吏也比她有用啊。 萧正廷神色却还算和煦,他显然已经发现了怀玉的多余,但并没有说出指摘的话,只温言问道:“要不要过去坐坐,歇会儿腿?” 怀玉摇了摇头,她也没帮上什么忙,还有脸去坐着歇腿不成。 那县丞见萧正廷来了,老实了许多,连带着对百姓的态度也好了许多,萧正廷也懒得拆穿他,倒是多说了一句“辛苦了。” 怀玉不信他没有听见方才的动静,对这句“辛苦了”存在极大的怀疑,她甚至心疑萧正廷是正话反说了。她顿了顿,偷偷地往那边看了一眼,见徐磊已经没了影子,又瞧了眼萧正廷。 萧正廷目不斜视,仍望着纳税的方向,话却是对怀玉说的:“今日出来这一回,感受如何?” 怀玉愣了愣,认真地答道:“从没有过的感受,如若不是父亲让儿媳走了这趟,这些事,这些人,儿媳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自然,儿媳也知道儿媳欠缺许多,譬如今日来此,说着要给父亲帮忙,却反倒添了乱子。” 萧正廷道:“你还算好了,我这倒不是安慰你,你是没有见到宸喧头回来做这些事时,那副样子,不得不让人叹息了。” 怀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萧正廷道:“我从前是把宸喧保护得太好了,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所入目的都是圣人圣语,讲的也都是三皇五帝的道理,头一回,我带他在身边将我平日里要处理的事务都过了一遍,之后,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许久,过了一日,我见他时,他说他一夜未睡,抄了一晚上的《度关山》。” 怀玉将名字记在了心里。 萧正廷道:“你还小,什么都不会,不要紧,跟在我身边学,也问问你娘,但你要记得得只有一点,面对一个人时,千万不要将他简单地归纳为这是官,这是民,那是个要贪的,这是个被欺负的。而一定要牢牢地记得,他们是人,活生生的人,而一个人,是不能被一个秉性或者身份地位可以简单概括的。”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为官几年,旁的建树没有,只得出了这一个结论,也真是失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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