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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正廷回家的时候,已是晨光微熹,他并未回房,反而一撩官袍,坐在台阶下,看着日光从云后慢慢地跳跃了出来,映出的霞光照了满天。他一动未动,露水秋霜在袍带上凝结。    昨夜的会面,萧正廷终归还是做了妥协。他知晓这样做对百姓是不公正的,但心底里还是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只有自己能往上爬,手里握着权力,才能为天下之人谋求福祉,而不是如现今般,处处掣肘。他明明是一方的县令,比上无人,比下依然无人,光身一个,出事也没人可做保全,只是求这几年得罪的人不要趁机睬他一脚罢了。    萧正廷动了动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最后只是化作了一声长叹。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摇摇晃晃地又往县衙去了。    凤陵的民怨便这样被止了下来,虽然小巷胡同里,酒肆茶楼上仍就漏出了些不少的怨声道载,但这事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平静如愿到来,而究竟掀开表面的平静,其下又翻涌着什么已然不是旁人能关心理会的。    萧夫人自然是开心的,此事有惊无险能安然度过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在吃茶点的时候,她与怀玉道:“不是我在这边幸灾乐祸,但南亭那位县令实在是可怜,听说人被杀了不说,还被人砍了头吊在城墙上呢。也多亏老爷平日里为官清廉,在百姓中声望极高,方才得了平安。”    怀玉吃着马蹄糕陪笑着,也说着些夸赞的话,只是萧正廷这几日的颓丧,大家也都是看在了眼里,不过都有意地不谈罢了。    “那些册子你抄的这么样了?”萧夫人吃着清茶问她。    怀玉道:“抄了大半了,还剩几本,大约还需要几天。”    萧夫人将茶盏放在桌上,道:“自你嫁过来后,老爷倒是一直磨练着你,一应能让你做的事都交给你做了,反让我清闲了下来。也罢,我也算是享受一会儿儿媳的伺候了。”    怀玉笑笑,道:“父亲也是心疼娘亲,才不让娘亲受累着。”    萧夫人道:“老爷让你做的事,你当然要尽心尽力地做着,只是不要把宸喧忘在脑后才是,他前几日寄来的家信,又提了一句说,你好像从未给他写过信。”    怀玉愣了愣,道:“娘亲回回去信,我都有特意写了一段话捎给他的。”    萧夫人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该让你把话夹在我的信里,你那些话啊我每回都看了,不过说在家里安好,嘱咐他念书要上心,这样的话让我这个娘说就是了。少年夫妻自然有其他要说的话,你呀,给他另写一封信送去,有什么悄悄话尽可说着去。”    怀玉只得应了下来。    但要给萧宸喧写什么,怀玉想了许久,摊开信纸,笔上的墨吸了又碾开去,反复了几回,除了几句简单的问安外,她也没有想到其他的话,到了最后,只得将近来凤陵发生的事在信里平铺直叙了一回,只问他有何看法。    萧宸喧的回信在十日后就送了过来,他倒是很敏锐,直接在信里说道:“想来父亲又是做出了某些妥协,方竟日里闷闷不乐的。”但至于是做了什么妥协,他却没有多说,反倒荡开了一笔,向怀玉推荐起书来:“我的那套二十四史在房间里搁着,若你闲了倒可以去翻翻,或许这些不知道的,不明白的,就会明了了。”    怀玉平日里最爱翻的还是些志怪小说,妖魔鬼怪在字里行间层出不穷,她一连看了几本,除却觉得故事写得精彩,格外跌宕起伏外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如今见萧宸喧又荐她看书,竟然下意识地便辩驳了一句。    “你总是叫我看书,明明现在我问的是政务上的事,仍旧叫我去看书,怎么这书就是世间最好的灵药了,只要心里有疑,翻翻书就能找到答案了?那往后大家身子抱恙,也无需请大夫了,也打开书往书里去找药方便是了。”    说归是说,但怀玉还是去了萧宸喧的房里,从他那满架的书上找了本《史记》带回屋里看去。郑姨娘见了,抿嘴笑道:“看来我们家又要出个秀才了,这回还是位女先生呢。”    刘姨娘不无羡慕,道:“只愿二公子往后也能娶个知书达礼的小姐进门,夫人方欢喜呢。”    郑姨娘道:“二公子的婚事,夫人总会操持着,只可怜我这肚子,许久都不见动静。”    怀玉想起董氏要帮怀子满抬通房的事来,抿了抿嘴,没有说话。绕过了她们,回了自己的屋里。    《史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过是传奇故事,怀玉看得也算是津津有味的,第一天就点着蜡烛,将《五帝本纪》和《夏本纪》看完了,也是悯春见夜实在深了,来三催四请的让她就寝,怀玉这才恋恋不舍地合上了书,将书本放在了枕头边上。    悯春撤下床帐时,怀玉翻了个身,道:“明日里若天晴,记得把萧宸喧的书搬出去晒一晒。”    悯春应下了,熄了烛火轻轻地掩上门出去了,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怀玉往正房去请安,虽则离过年还差一个多月,但家里已经开始置办起了年货,先是要预定过年时要吃的野味都要花费些时间,但好在萧夫人很愿意操心这些,一切她都拿了主意,怀玉只需听着便是了。    话才说了一个段落,便听珍珠过来道:“夫人,大公子的那位白先生有事上门求见。”    四位女眷都愣了愣,几双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视了许久,萧夫人方如梦初醒般:“快请到前院去,再着人去问问老爷可有时间回来一趟,就说白先生来了。”话毕,又轻声对着怀玉道,“那位白先生你也是见过了,生得实在是可怖,我头回见他,可是连饭都吃不下去全吐了。”    怀玉想了想,道:“夫君的先生不是外人,况且,说起来,他与家父也是早年的旧相识,如今好容易愿意上门一趟,万万不可怠慢,娘既然没这个心情见他,倒不如让我去,也不叫人说我们家失礼。”    萧夫人道:“怀先生与白先生是旧相识么?怎么认识的?他这个样子……他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怀玉自然不能说真话,只含糊道:“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大约从前白先生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萧夫人虽然心里还存着疑惑,想要好好地问,但最终还是没有多问,便让怀玉往前头去。    怀玉便让悯春去厨房取了好茶叶,煎盏好茶送到前院去。    白路生没有往屋里坐着,只是拄着根拐杖站在檐廊下,几日不见,他整个人清减了不少,空了的裤管在□□打了个结绑着,乍一见,与街头乞讨的人并无区别,但好歹衣裳干净整洁,可知纵然平日里生活有诸多的不便,白路生依然费着心思让自己体面些。    “白先生。”怀玉见到白路生,心底里依然有些害怕,但好歹还是端的住,“先生可有事?进屋坐坐罢。”    白路生斜眼肯她:“不用了,我是来见萧正廷的,有几句话要与他说。”    “父亲还在衙门里,回来也有几步路,先生不如去屋里坐着便宜些,我让人煎了茶来。”    白路生道:“可是六安茶?”    怀玉道:“是龙井。”    白路生扶着拐杖转了个身,空荡的裤管在空中打了个圈,道:“我只吃六安茶。”    怀玉的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正巧悯春端着茶来,怀玉忙吩咐道:“这茶撤下去,重新煎壶六安茶来。”    悯春低声道:“奶奶,家里没有六安茶。”    怀玉顿了顿,道:“家里没有就去外头买罢。”    白路生许是听到了,在里头扬声道:“龙井也端进来。”    怀玉忙让悯春进去,见白路生已经择了个下位坐在椅子上,拐杖便搁在一旁的几上,他道:“我见你你怎么和萧宸喧一样,也是个实心眼的。”    怀玉不解何意。    白路生也不解释,他反而问起怀玉知不知晓这几日百姓闹事集会的事,怀玉的眉尖蹙了蹙,道:“当然省的。”    白路生道:“我还听说,萧正廷如今在登记造册,要把这几年那些富户吞了的田地都记在富户的名下?反而让那些百姓就靠着家中一口薄田养活一大家子?”    怀玉犹豫了一下:“是。”    白路生一掌拍在了茶桌上,那两根手指突突地衔着一个巴掌,猛地一声,悯春吓得一抖擞,茶水洒出去了大半,泼出小半个弧度,将白路生的手正好烫了。    悯春吓得忙放下茶壶,道:“奴婢去取膏药。”    白路生倒不怎么在意,向她要了块帕子,道:“这手已经这个样子了,多条烫伤的疤痕也无所谓了。”    怀玉递了个眼神给悯春,示意她去取膏药来,又道:“先生觉得这事做的不妥,可是因为知道那些富户很多的田地都是强取豪夺来的?”    这事,怀玉看过一沓的傅别也是知道的。    白路生道:“这事明明能有个斡旋的余地,他怎么也不知道过来和我商量一下,那些人究竟是给了他多少的好处?”    怀玉挑了挑眉头,道:“和先生商量吗?这事也不是一般的法子便可以解决的。”    正说着,萧正廷回来了,他走得可能有些着急了,微微有些喘息,见到白路生倒是恭敬,先与他见过,怀玉方请安。    萧正廷道:“先生可有事?”    怀玉已然察觉到了萧正廷对白路生的态度实在是太过恭敬了,纵然白路生是萧宸喧的老师,但萧正廷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白路生又是个家徒四壁的人,萧正廷又何必巴巴地从衙门跑回来呢?    她心里有了疑惑,默默地后退了两步,尽量让自己不怎么引起注意,这样方能留下来听他们说话。    纵然这样并不合乎规矩。    白路生道:“南亭的事你可知道?”    萧正廷道:“知道,一个衙门的人都受到了牵连,都被杀了。”    白路生道:“事情闹得这么大,朝廷终归要派了人去镇压,你可知派去的人是谁?”    萧正廷摇了摇头,漫说他不知晓派了谁去,他连朝廷已经派人的消息都不知道。    白路生沉默了会儿,道:“是王孙奚啊。”    怀玉心头一跳,密密地打起鼓来。    萧正廷道:“可是新进的那位廷尉大人,但他明明是个廷尉,衔的是牢狱之责,怎么反倒插手起这件事了?”    白路生嗤笑了声:“南亭可是林家的地界,你说闹出了这样大的事,能与林家逃脱干系么?王孙奚虽则如今身份尊贵,但再尊贵也无法抹去他的祖辈为林家家奴的事实,林家让他出面,自然是有道理的。”他顿了顿,叹道,“可怜南亭的那些百姓了,王孙奚这人心里可没有什么伦理纲常,既然让他出手,出的必然是狠手,血手了。”    萧正廷没有说话,他的眉头却深深地皱了起来。    白路生道:“有南亭的惨事在眼前,你为何不上书请求朝廷重新丈量百姓的田地?朝里的士大夫大多是为了避祸,在闹剧面前向来会很好说话。再者,李明中虽是个贪的,但赵存文却是个好的,他的家人背着他在凤陵侵占田地的事,亏得他不知道,知道了必然是要派人来管的,有他做了表率,李明中等人还敢霸着田地不放不成?怎么,那日急匆匆地见了李有士和赵卓后,就这样轻易的妥协了?”他说到最后时,难免多了几分嘲讽的语气了。    怀玉终于察觉到了白路生的奇怪之处了,他以半废之身,宿在茅草屋里,却能如数家珍般说着庙堂之上的事。怀玉当然记得怀子满说过,白路生出生在宜其,他背靠的是白家和韦家两大家族,但这十几年的生活让白路生活成了现在的样子,很明显,这两大家族都默示着放弃了曾今的俊彦,现在的废人,让他一个人在外漂着,是生是死,与他们毫无关系。    所以,现在白路生还能这般清楚朝事,了解官员的秉性,才更让怀玉称奇,再细细看着萧正廷的神色,似乎,觉得这是件再平凡不过的事了。    这就很值得玩味了。    又或者,其实白家或者韦家还未放弃白路生?毕竟,怀子满被抓的那十二位师兄中,也只有白路生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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