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正廷是被抬着送回了萧府,萧府的大门敞开,两个仆从扛着一块门板,弯着腰跨过了门槛,将萧正廷送到了家。滴答滴答的水落了一路,细细的蜿蜒如流,最后成了一滩水渍。仆从放下门板,萧正廷的身子躺得僵直,双眼紧闭,面容扭曲地看不出他原来的模样,青灰的脸色,乌青的嘴唇,只是这一个时辰的功夫,他已经是水下一只不明不白的鬼。 萧夫人在看到萧正廷的第一眼便晕了过去,两个姨娘忙不迭地扶着她,叫着萧夫人,可是一想到萧正廷去了,从此之后这个家失了顶梁柱,便也悲从心来,呜呜地哭成了一团。只有怀玉,从最初时便站在了檐廊下,紧紧地握着悯春的手,道:“这不是真的吧?悯春?这不是真的吧?”脸颊被滚落的泪水一烫,她惊慌失措地用手背揩去。 上一辈子,萧正廷明明是四十岁时落水身亡,怎么提早了呢?她心灰意冷地想,是因为萧宸喧提早从漳度离开的时间便早了,连带着今后的事也早了么? 家中少男人便有这个不好,几个女人先兀自哭作了一团,要紧事还未理清,又闹出些幺蛾子出来,一时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谁也顾不得谁。 送回来的那两位仆从甩甩袖子,不想在这混乱的地儿待下去,便要走,怀玉忙一抹眼泪,叫住他们:“家父是随汪大人去吃酒的,怎么好端端地落水身亡了?汪大人呢?” 其中一个叹道:“别提了,萧大人喝多了酒,一时失足掉进了池子里,淹死了,这事晦气得很,百香楼的掌柜还找汪大人要说法呢,汪大人被绊在那儿,一时走不开,等得了空,自然会来吊唁萧大人的。” “等等,”怀玉虽还带着哭腔,只是声音还算镇定,“家父从不贪酒,又如何会喝多了以致失足掉到水池里?况且,席间都是同僚,难倒无人发现无人去救家父么?” 那人又道:“谁晓得呢,或许萧大人一时高兴吃多了酒也为未可知,再者,席间离座外出吹风的也不再少数,又哪里会时时注意着。萧大奶奶,小的劝你一句,别在这儿揪着小的不放了, 萧夫人还晕着呢,萧大人的后事也要料理,赶紧做正事去。”说着,也不管怀玉又说了什么,甩了袖子走了。 怀玉拧眉,又望了眼萧府的门口,冷冷清清的一条街,门下荡着的两个灯笼在风中打着卷儿,连带着底下的灯影也晃着,那一瞬间,她忽然有了这样的错觉,整个萧家都被人抛弃了,振出了世局中。 悯春拉了拉怀玉的袖子,低眉顺眼地道:“奶奶,如今该怎么办?” 怀玉回身望了眼,萧夫人闭着眼晕倒在刘姨娘的肩头,她的丫鬟在后头直直站着抹眼泪,也不知道过来伺候主子。刘姨娘也哭傻了,搂着萧夫人,对着虚无的空气又喊又叫的,极其失体统,倒是郑姨娘,泪水滴了两颗后,眼神全然放空,正在愣神着。 怀玉长长出了口气,她知道,这会儿也只能由她作主了。 怀玉便叫刘姨娘,道:“我知道姨娘如今正伤心着,只是娘如今已经晕倒了,该扶她上床歇着,还烦姨娘帮忙,伺候娘回屋躺着,照看一下她。” 刘姨娘抹了抹眼泪,哎了声。 怀玉又对郑姨娘道:“姨娘,麻烦您和珍珠一起为父亲擦一身体,换身干净的衣裳。” 郑姨娘愣了一下:“需要请仵作来看吗?” 怀玉沉默了一下,道:“姨娘觉得父亲是溺死的吗?” 郑姨娘道:“妾身虽是这么觉得,但也认为请仵作来验一验更为妥当。” 怀玉道:“是我有些先入为主了,但以防万一,我还是让断墨去请仵作来验。” 郑姨娘咬了咬唇,叫了珍珠,又忽然回身,紧走两步到了怀玉面前弯了膝盖跪下,吓得怀玉往后一退,忙去搀扶她。 郑姨娘不肯起身,压着膝盖,道:“奶奶,妾身求求您,给妾身安排一个养老的去处吧。” 怀玉怔愣了一下,道:“什么?” 郑姨娘哭得楚楚可怜,不停地抽噎着:“妾身比不得夫人是明媒正娶,也比不得刘姐姐诞下了麟儿,在这萧府中无所依仗。这几年奶奶看着,也应当知道家道艰难,如今老爷一去更是养不了闲人,届时夫人和奶奶要发落妾身,妾身绝无半句怨言,只是希望能给妾身安排一个好去处,千万不要让妾身入了火坑。” 怀玉明白过来,却又觉得难堪,家主才走,这里小妾已经开始担忧起了往后的出路。她弯腰好言劝着想拉郑姨娘起身,郑姨娘却不肯,似乎一定要等到怀玉点头答应了才能放下心来。 怀玉便道:“姨娘,这个家还散不了,你虽不是明媒正娶进了萧家的门,但当初也是干干净净地跟了父亲。又怎会为了几两银子将你卖到腌臜之地去?”她扯出被郑姨娘紧紧拉住的袖子,道,“姨娘,我还有事要做,也请您帮忙,体面地送父亲一程吧。” 怀玉回屋写了两封信分别给萧宸喧与萧宸昱寄去,叮嘱他们早些回来,到底放心不下萧宸喧,又在他的信里多加了句:“家中一切有我,你莫要心焦,小心赶路才是。” 笔方一搁,珍珠便来叫她:“奶奶,夫人醒了。” 怀玉把信递给悯春,叫她拿出去寄了,这才起身要到正房去,珍珠摇了摇头道:“夫人一醒,就去了老爷那里,如今正抱着老爷的尸身哭得停不下来呢,奶奶去劝劝吧。” 怀玉应了声,跟在悯春的身后走了,只是这脚越走越慢,倒是萧夫人的哭声越来越大,夹在哭声中,是反反复复的那一句:“你当初发誓要与我白头偕老的,如今怎么就说话不算数了呢?” 她那时在城隍庙时还问萧宸喧,年轻时父亲与娘亲的感情定然很好吧。现在她知道了答案,却是以这样痛苦的方式。 怀玉放缓了脚步,道:“珍珠,家人亡故了,总会想要与家人再说说体己话,好好地送他一程吧?” 珍珠想了想,点了点头。 怀玉道:“你去烧点热水,过会儿送过来,这儿由我守着就好。” 珍珠指了指屋内的萧夫人,道:“夫人哭成那个样子,奶奶不劝一劝吗?” 怀玉摇了摇头,道:“父亲生前总是忙着公事,都没时间和娘亲好好说话,现在终于有时间了,总要叫他们多说一说。” 珍珠不敢多说,便答应着去了,怀玉轻开了房门,倚坐在门槛处,刚好能看到萧夫人,她便这样不声不响地坐着,看了萧夫人一夜。等后来破晓了,萧夫人哭得嗓子也倒了,脑子也晕涨开来,撑着床板也站不住了,怀玉这才上前扶着她的肩膀,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地道:“娘亲,父亲歇息了,你也该歇歇了。” 萧夫人的泪水又落了下来。 幸好怀玉早些已经吩咐了珍珠烧了热水,如今用起来方便。怀玉伺候她睡下,绞了热湿的毛巾帮她擦脸。萧夫人已经哭得脸颊处都生了白色的痂,干得很,一碰上就疼得龇牙。怀玉哄着她 擦了脸,萧夫人又恍然了:“从前他就是这样给我擦的脸。” 怀玉低低叹了声。 萧夫人道:“你写信给宸喧和宸昱了吗?” 怀玉点了点头。 萧夫人把脸扭向了床里头,道:“我想静一会儿,你出去吧,自己也好好的休息一下,不要累坏了。” “嗯。”怀玉踌躇了会儿,还是开了口,“我请了仵作来,已经在验了。” 萧夫人闭着眼,好像应了声,又好像没有。 怀玉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仵作验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溺水而亡,并没有其他的伤痕或者中毒的痕迹,这也在怀玉的意料中。她这边才送走了仵作,那边听说萧府门口聚了一层又一层的百姓,都是听说萧正廷出了事,要来送他一程的。 怀玉冷笑两声:“连百姓都闻声而来了,这衙门里头竟然没有一个人有动静的,这究竟是在避嫌还是心虚?”另一面却又担心起来了,连她都看出来萧正廷的死与汪元京等分不开干系,聪明如萧宸喧焉会不知?也不知道他回来后受不受得住。 萧宸喧回到家已经在六天后了,没见着萧正廷的最后一面。 这天是越发得热了,萧正廷的尸首实在存不住,怀玉也曾打听过有何法子能存住尸首的,后来算了算银子,萧正廷那点菲薄的俸禄根本不够。萧夫人点了银钱后,怔愣了许久,才道:“先下葬了吧。” 怀玉道:“宸喧他们还没有回来,总要叫他们祭拜一下才是,况且没有男人在,这葬礼也实在太简陋了,不成体统。” 萧夫人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但总要让老爷体面地走吧。” 葬礼的时候,汪元京等人倒是来了,萧夫人亲手捧了盐水泼了出去,誓死不让他们踏进萧家一步。白色的纸钱飞了满天,她浑身缟素,脸色苍白,目光里却透着些阴冷的狠毒。汪元京被吓得后退了几步,萧夫人将木盆往他脚步扔了过去,道:“这条路是要抬老爷灵柩的,你不要踩脏了。”又拿了搁在门边的扫帚,直往汪元京的脚下扫。 汪元京连连躲闪,脚下却还是被擦碰到了,他心里的恶心感腾得上来,把童宏扬一把推了出去。童宏扬道:“萧夫人,这可是我们汪县令,汪大人,您千万别魔怔了,记不得……” 萧夫人直接骂在了他的脸上:“滚!”她扬起扫帚打在他的膝盖弯处,恶狠狠地道,“你们迟早会遭了报应的。” 围观的人早将这儿层层叠叠地围了起来,对着这对主仆指指点点的,骂什么都有,再脏再狠的话都有,听到萧夫人说到“报应”时,更是群情激愤般,也不知道往哪里收来了大把的烂菜叶全往他们身上扔过去。汪元京抖着袖子遮着自己的头,战战兢兢如过街老鼠般四处逃窜着,想要碰出一条生路来,四周却都是不肯饶恕了他去的百姓。 汪元京在这群忽然有了情绪,知道该如何表达愤怒,不再总是挂着哀求或者讨好的表情的百姓前,感觉到了莫名的恐惧。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般,抬起头往四处看了看,一片烂叶子从天而降,打在了他的眼睛上。 余七坐在屋檐上看到戏唱到了这个地步,也差不多了,他摇摇头,叹了声:“无时无刻,百姓真是最好撺掇情绪的一批人。”他不再往下看了,靴尖点着瓦片,从另一头跳下了屋顶。 萧宸喧回来的那一日,府门前的街已经清静了下来,大门上挂着两个白色的灯笼透着些凄凉。他甚至没了力气走进屋里,腿一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他佝着腰,俯在地上,脸贴着尘土,哭得难以自持。他的身子缩了再缩,将整个身子都紧成了一个小点。 直到今日今时,他也觉得这是一场梦罢了,只是他不知道这梦做到什么时候,才能到了尽头。萧宸喧想,等醒了,他一定要带上一壶酒,再两三个下酒的小菜,与萧正廷共饮一杯,被他骂也好,被教训也罢,什么都可以,萧宸喧只是想再听一听他的声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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