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宸喧伏地淌着泪水,忽然有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让他从悲伤中稍稍回了智。那人道:“我算着你也快到家了,便出来看看,去灵堂祭拜吧,父亲还在等你。” 萧宸喧哭得都看不清路了,只觉得眼前都是水雾的一片,他低着头道:“都是我不孝,都没有好好送父亲上路。” “不怪你,宸喧。” 萧宸喧笑了一下,他徒劳地将嘴唇往上一翘,最后又索然地放了下来。他拉着怀玉的手,道:“腿脚好像麻了,你扶我起来。”因为方才哭久了,嗓子有些嘶哑,还带着浓浓的鼻音,一抽一抽的,像是即刻又会落下泪般。 怀玉道:“天热,只在家中停灵了两天,请了城隍庙里的师父来念了一天的经,师父们挂念着素日父亲的功德,也没要我们家银子。棺材是连夜打的,薄薄的一口就送了父亲去地底下,等宸昱回来了,我带你们一道去山上祭拜。算着日子,宸昱还有两天也要回来了。娘亲病倒了,送走父亲后便一直卧床不起,也吃不下饭,我让人做了粥,浇着鸡汤吃,勉强养着。” 萧宸喧止住了步子,他郑重其事地对着怀玉鞠躬行了礼,道:“我不在家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怀玉道:“都是一家人了,谈不上辛苦。”她说着,将萧宸喧从头到尾看了看,知道他定然会马不停蹄地赶路,却没想到他风尘仆仆至此。身上的衣袍皱巴巴的,还洒了些汤水上去,他也懒得换,就一直穿着,眼底的乌青也更重了,整个人憔悴得很,怀玉想劝他去休息一番,但也知道他不会听,便只问他,“可是饿了?厨房里还有些粥,我让悯春热热,给你送去?” 萧宸喧摇了摇头,道:“吃不下。” 也是。 萧正廷的灵堂设在正堂上,除了少了口棺材,其他都未变。萧宸喧跨过了正堂高高的门槛后,便一路膝行到了萧正廷的牌位前,对着牌位很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道了声:“儿子不孝,来迟了。”便又泣不成声。 怀玉悄悄地叫来悯春,吩咐她去将粥热了,再烧点热水。 萧宸喧在灵堂前哭了一场后,想起身,撑着蒲团站了起来,又腾得跪下了,腿脚麻酸得疼了,脚筋一抽抽的,他想去板大腿,怀玉跪在一旁替他揉抽筋的小腿肚,道:“宸喧,先去吃点东西,睡会儿,养养精神,我有些事想和你说。” 萧宸喧紧紧地咬着唇,半晌都没有说话。怀玉诧异地抬头看他,在那一刹那,怀玉见到的是她曾无比熟悉的萧叔牙,那种似笑非笑,眼里含着嘲讽冷意的样子,让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宸喧?宸喧?” 萧宸喧紧紧闭上了双眼,又揉着太阳穴睁开了,他轻声道:“那些事,我在路上也听到了些。” 怀玉低着头道:“百花楼里我打发了断墨去找过掌柜两次,都没见着人,那种地方,我也不好去,只能暂且搁下了。至于汪元京,倒是上了回门,被娘亲打出去了。凤陵的百姓倒是很舍不得父亲,已经连接着好多天都聚在我们家门口,出去后大街小巷的都是传闻,说是汪元京设计害死了父亲,汪元京倒是没有喊冤,只是面色很不善,反而是他身边得脸的童宏扬一时没忍住,说了句就算你们求着爷,这凤陵爷也不要,过几日就回丹凤去了。”她说着顿了顿,道,“我要说的也不是这个,宸喧,白先生死了,他被人砍了头死在了茅草屋里,杀了他的人还把他的屋子里翻了个底朝天。” 萧宸喧的瞳孔蓦地一缩,他的神色里,夹杂着震惊,痛苦以及很浅的一层恍然大悟。他点了点头,道:“我记得你写过信问我是否失窃,又说家里遭了两回窃,我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他一顿,语无伦次般,又重复了句,“我知道他们在找什么。” 怀玉下意识道:“在找什么?” 萧宸喧却沉默了,他的整个情绪在刹那被收敛了干净,叫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木讷,他呆呆地望着空气中的某处,好半天,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最后,他道:“阿玉,我想洗个澡,吃点东西,再睡一觉,好不好?” 怀玉点了点头。 等萧宸喧歇下了,怀玉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她站在萧宸喧的门口,望着热辣辣的阳光,出了回神。 悯春轻声道:“奶奶,你也休息会儿吧,这些天忙进忙出的,你也累了。” 怀玉摇摇头,想着还要去照看下萧夫人,只是走了两步,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晕晕的,这才不得已地回了房间,往凉榻上躺着。悯春给她倒了凉茶喝,怀玉接了茶盏,道:“你也趁着这个功夫歇会儿吧,家里人手不够,这阵子让你做了好些粗活。” 悯春道:“奴婢从前在家中干的可是农活,比这些活还要累呢,不碍事。”顿了顿,又道,“奶奶,我听外头的人说,右相最近一直都在宜其,听说是因韦家的老爷身子不好,他才没走呢。往日常听这右相的贤名,如今我们老爷又是被人害死的,真真有冤无处说,倒不如让公子求到右相那里去,让右相替天行道。” 怀玉抿了口带着中药味的凉茶,道:“悯春,你真相信这世界上有贤明的官僚吗?” 悯春点了点头,道:“老爷不就是一个吗?” 怀玉放下茶盏,道:“歇会儿吧。” 她做了个梦中,梦中被大雾笼在了一处,周身一片漆黑,只有一盏白纱包的灯笼挂了下来,无风也打起卷来,灯笼上,浓墨写得斗大般的“丧”字淌着血,落在了地上。怀玉孤身一人站着,听着周围压抑的哭声四起,却不知自己究竟从何而来,因何至此,只能颤着身子往前方一点点的摸去。 一个人的剪影渐渐露了出来,怀玉睁大了眼睛看着,提着裙边跑了过去,无论如何,他都是这无边的黑暗中唯一的活物,怀玉渴望与他说话,渴望明白自己的来去。只是跑着跑着她的步子就踌躇地慢了下来,怀玉看清了那个人是身披缟素的萧宸喧,他紧绷着身子站着,眼角无声地淌着泪水。 怀玉无言地望着他,像是在凝望一潭深不见底的悲伤。 萧宸喧慢慢地向怀玉走了过来,不知怎么,怀玉的下意识竟然是往后退去,他走得越快越近,怀玉便退得越快,直到再无退路,她的肩膀被萧宸喧抓着,那两只手如石塑般,捏得怀玉生疼。 萧宸喧几乎是吼叫般,道:“你不是知道一切吗?你不是知道他会淹死在水里吗?你为什么不救他,反而眼睁睁地看着他出事?” 怀玉徒劳地做着解释:“我不知道,我只知他会死,但不知如何出事……我很多事都不知道,你家里从前的事也好,还是后来那些朝堂的事,我都不知道……” 萧宸喧的喉咙里传来呜咽声,像是野兽般,他扯开了嘴角,满是血丝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怀玉,好像下一刻,他就要将怀玉撕开,吃她肉,饮她血般。 “你不知道,你从头至尾心里想得永远都是你自己!你怪我杀了你的父亲,却从没有想过,我曾经遭遇了什么!你们怪我狠毒,怪我手段惨厉,你们只知道怪我。”萧宸喧的眼角似乎裂开了一个口子,又或者只是怀玉的错觉,但那里确实淌出了鲜血,“我如何心狠了?我杀他们,有错吗?尸位素餐,草菅人命,结党营私,这种人,我留着做什么!终有一天,我会创造一个属于我的北秦,干干净净,再也不会有这种龌龊龃龉之事!” 怀玉尖叫了声,她眼看着萧宸喧的浑身都流着鲜血,身上明明没有伤口,但流出的血却源源不绝。他似是有所觉,抬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眼,却只是发出了一声大笑,笑过之后,脸上却还是魔怔了的神色,嘴唇边翘着诡异的弧度。 他化成了血水,在怀玉的眼前消失了。 怀玉从梦中惊醒,入目的是高高的屋顶,有柔和的烛光撇了过来,将她的半边身子笼在了里面。她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坐了起来,她还睡在凉榻上,但身上却盖着一条小被。 萧宸喧坐在一旁看着书,听到动静,起身道:“肚子可饿了?我让悯春拿点吃的过来。” “什么?”怀玉揉着太阳穴,尚未从梦中回过神来,看着一脸平静的萧宸喧很不大习惯。 萧宸喧洗了澡,换了一身很素净的衣袍穿着,收拾得很干净。他坐在灯下看书,侧脸沉静,让怀玉一时恍然,似乎回到了春节时两人煮茶赌书的日子,一派岁月静好,闲人勿扰。 “父亲他……”怀玉确实产生了错觉,以为一切不过是场梦罢了,但等瞧清了萧宸喧的神色后,才知道一切都是真的,无论怎样压抑克制住情绪,萧宸喧的眼底依然有浓浓的悲伤。 萧宸喧道:“你睡了很久,现在也快子时了,要茶要食和我说就是,我替你去厨房拿罢,大家都累了。” 怀玉担忧道:“宸喧,你还好吧?” 萧宸喧笑笑,说不出的苦涩:“我自然还好。已经让断墨带我上山去祭拜过了父亲,也拜了先生,坊间的传言也去听了些,唔,回来的路上还特意与汪元京谈了会儿。” 怀玉讪讪,道:“我睡得实在太久了。” 萧宸喧道:“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才是。明日我要去宜其一趟,家里还要你操劳着。” “宜其?”怀玉心下一转,“可是要去见右相?” 萧宸喧将拿书的手换了换,道:“消息都放出来这样久了,总要去拜访一下才合适。”他垂下眸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书,道,“说实话,我还真希望右相能将我拒之门外,否则……实在太让人难过了。” 怀玉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落了下去,看到那本书时也是一阵犹疑,方才小心翼翼地道:“这是什么书?” 萧宸喧将书卷了起来,藏进袖袋里,遮掩着道:“没什么。” 若怀玉没记错,这是萧宸喧第一次不肯老实地回答一个问题,虽还不忍心破了自己的戒规撒谎,但这句“没什么”对萧宸喧来说,已经很是难得。她犹豫着,觉得该适可而止,不该强求问到一个结果,只是那梦里的场景让她难受,尤其是最后萧宸喧剥落融化成血水的场景,又让她想起了前世的那个雪夜,挥之不去。 “前几回家中失窃,又有人去翻你的行李铺盖,为的就是这本书吧?白先生给的吗?” 两个问题,都刚刚好,落在了点子上。 萧宸喧沉默了会儿,道:“嗯。” 怀玉下了凉榻,穿好鞋子,朝他走了过去,萧宸喧的手紧了紧,道:“阿玉,这本书不是我不愿让你看,只是看了对你不好。” “杀身之祸已经惹上了,父亲也因为这个亡故了,我还怕什么?”怀玉涩着声道,“宸喧,我只是在担心你。” 萧宸喧的喉咙一紧:“没什么好担心的。” 怀玉顿了顿,抿起嘴,道:“虽然知道自己没有你聪明,又是个女儿身,帮不上什么,但无论如何,希望你有了事不要在心里藏着,尽管说出来,也算是排解了。” 萧宸喧紧紧咬着唇,如凤羽般的睫毛垂了下来,划出了一个倔强的弧度,他虽在极力地忍耐着,但泪水仍落了下来,他低着头,躲避着怀玉的视线,鼻子却红了起来。 他轻轻地道:“阿玉,我从前相信的,似乎全都碎了,我这几日一直都在想着,想得肚子里烧着团火,想得骨头都疼了,我也未想明白究竟该如何将碎了的再拼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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