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丹凤,百花开得正盛,梨花先雪,海棠未雨,桃花灼灼,水仙亭亭。风一吹,送来半城柳色半城香。满丹凤的人都涌到了街上,即是为了看花,亦是为了看人。 天述十八年金榜已经发放,新科的状元已由皇上亲手点出,今日正要骑着马在街上□□,人们为了目睹新科状元的风采,早已将临街酒楼茶肆的好座位都抢了干净,手捧着一簇簇的鲜花,也要学学前朝掷瓜盈车的妙事来。 但也有不少的姑娘们早已听说,今年殿试中,有位士子,是个少年才子,尚未及弱冠,但学问知识都很好,生得也是一表人才,于殿堂上风度翩翩,进退得宜。只是年纪实在小了些,圣上虽也爱他才华,但最末只钦点了个探花。姑娘们听了心里早已动了一二,于是倒是放下了要一探 状元究竟的心,却安心看起了这位少年郎。 正在翘首企盼之时,终于见到有一道队伍缓缓地来了,前有士兵开道,高举着衔牌,正漆着“新科状元”四字,绑着红色绸带的高头大马上是一个竖冠男子,大约已经有了三十岁,穿着 一丝不苟的红色的直裰,只是因他的脸色偏黑,这身衣裳穿着衬不了他的精神。新科状元姓刘单名一个约字,是肃州人士。 跟在他身后的便是榜眼,年岁比刘约还要大上几岁,只是举止随和些,并不像刘约般局促拘谨地拉着缰绳,不知道该如何与周遭好奇的百姓问好。他自始自终都以一种闲庭信步的姿势,看着前方,偶尔有花落在他的肩头,他轻轻拿了下来,放在鼻尖嗅了嗅若有似无的花香,想到那一句“鲜花着锦”,无言地微微一笑,顺手将花别在了领口。榜眼姓吴名知远,全州人士。 之后,便是备受瞩目的探花郎了,许多本还无精打采坐在椅子上往下看的姑娘夫人们此时也都拥在了围栏旁,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等瞧清了面容时,尖叫声伴着鲜花落了下来。探花微微偏了头,一朵话恰巧落在了他的肩头上,他伸手取了下来,似乎有些为难究竟该如何将这花处理了,楼上是一阵的高呼:“别在耳朵上!” 鲜花从来只配美人,他生得美,也该有鲜花相配。 萧宸喧摇着头笑了笑,他生得唇红齿白,面若冠玉,笑时只觉春光烂漫,杏花闹我。 “可惜啊,”楼上一位姑娘摇着扇子,道,“我听说他早有了结发妻子,再喜欢,即使嫁过去了,也不过是个妾罢了。” 她的同伴便以手帕掩着嘴,笑了:“不过只是个名分罢了,与这样的人物,哪怕只是风流一夜也是好的,也不知今日是哪位姑娘有这好运,能与探花郎共赴春宵。” 先前那位姑娘轻声道:“我听父亲说,请的是红研楼的人。” 新科的进士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金榜发放三天后,总要去满庭芳来一场探花宴。该探花宴与探花倒是没什么关系,只是进士们庆祝的一个方式罢了。他们爱在众多进士中挑出两位长的最好的,进行游园,在游园的过程中,要摘下最好看的一朵花带回宴上,比比究竟谁的花最艳。 游园宴席之上,也总是会请一班的乐师与青楼□□前来助兴,这一群志得意满,眼看有锦绣前程的士子们,在这有酒,有乐,有美女的宴席上,总愿意写些诗词来赞满园春色和春/情,但凡留下两句,也是落下个风流的名声。更何况,他们谁都知道,这会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去结党的聚会。 今年择出的探花郎中自然有探花萧宸喧。 天述十八年的进士中,最出挑的便是萧宸喧了。他甫一进丹凤,便有韦家的人做迎来送往,一概下榻和酒食之事也都由韦家负责了,乃至韦晗在下朝的闲暇之时,也会邀着他吃口茶尝些小点心,可以说丝毫不掩饰对萧宸喧的喜欢和偏爱。但真正引起大家兴趣的,却是另一件值得玩味的事,便是王孙奚是此次春闱进士们的座师。 一面是有知遇之恩的韦晗,另一面却是点了他卷子的王孙奚,每个艳羡萧宸喧运气的人都在盼着他出丑。 此次探花宴,左右二相连带着王孙奚都到了场,进士们先一批批地拜见了,方才往园中各处都散开了,虽则面上都在吃酒赏乐,实则都拿眼睛瞟着亭子里的动静。 林作北近来身子有些不大好,着了凉意,暖春的天气,身上还披了件白狐狸的披风,手里抱了个精巧的怀炉,慢腾腾地说着那些家国大义的话,说得多了,觉得嗓子疼了,低低咳了两声, 王孙奚便低着头将茶盏双手奉上。 林作北随意地接过,掀了茶盖,望了眼茶烟,将盖子丢了回去,又原路送回,道:“烫了。” 这还是萧宸喧第一次见到王孙奚,哪怕在过去三年,廷尉王孙奚的手段令满丹凤的人都闻风丧胆,他却从未想到有一日他们会以这样的情景见面。明明已经是九卿之一的王孙奚,是此次春闱座师的王孙奚,在这满庭芳中,当着他所有的弟子,还要像个仆从般伺候林作北。更让萧宸喧觉得微妙的是,林作北视此为最平常不过的事,丝毫未觉得这是下了谁的面子,叫谁难堪了,而王孙奚也是平淡着神色,甚至在奉完茶后,立在林作北身后垂耳恭听时,脸上还能带着些笑意。 倘若这不是个孬种,便是个枭雄。 林作北手暖着怀炉,和韦晗说话,道:“我听说右相此次春闱是早已相中了位少年郎?” 韦晗便看向萧宸喧,道:“宸喧,过来拜见左相。” 竟是直接越过了状元与榜眼,直接点了萧宸喧的名。 “宸喧?还未取字?”林作北惊讶地挑了挑眉,沉吟了一下,道,“还真是少年英才,右相此次可真是发现了宝贝。” 韦晗道:“哪里敢与左相相比,我不过得了个小小探花郎,这满庭芳的士子可都要归入左相麾下。”王孙奚的学生被当作林家的人脉,似乎也不觉得有不合理之处,韦晗说完了话,便温和地望着萧宸喧。 萧宸喧忙行礼,一一拜见了:“在下凤陵萧氏宸喧,拜见左相大人,右相大人。” 直到此时,林作北才正眼看着萧宸喧,却见少年一身蓝锦衣袍,一把长发重重地垂在了脑后,仅仅用一块儒巾包了起来,随着行礼的动作,头发从肩膀滑了下来。他长身玉立,宽大的广袖随着风吹起了一些,好风也乘人意。 林作北意味深长道:“凤陵萧氏?也算是故人了。” 萧宸喧放下了手,随意将吹起的广袖拂了下来,他抬起眼,桃花眼微微弯起,眼角上挑,略带了些绯红。即使听到了这话,他也恰到好处地露了些诧异的神色,唇瓣的弧度温和又自然。 “左相认识家父?” 林作北不动神色地将余光瞥向了韦晗,又很快收了回来,一副若无其事,不动声色道:“听右相提过一二,是个难得的清官,只可惜,碰上了不好的县令,算来,汪元京那死罪的折子还是我批的。” 萧宸喧又行了礼,拜道:“左相明察秋毫,为家父平冤,实乃萧家之幸,北秦之幸。” 韦晗在旁含笑,道:“也和宸喧说了好些话了,我们的状元和榜眼也快站得乏了。” 萧宸喧忙道:“是在下错了规矩。”便退了下去。 韦晗借着捧茶盏的动作,错眼瞥了他一眼,心里微微沉吟了会儿,方抿了口已经冷了的茶水。他随手递给了一直随手伺候着的余七,余七转手将茶盏交给了随侍的仆从。 萧宸喧看在眼里,却觉得十分好笑,余七未在朝中领衔,身份上论理比王孙奚还低贱,但与之相比,余七更像是韦府的二当家,而王孙奚当真只是个家奴罢了。 他想着,又往王孙奚处望了过去,却见王孙奚自始至终都很认真地听着林作北与韦晗两人说话,他本就是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下巴处拖着一把美髯,叫他整个人看上去儒雅了不少。于他之相,当真见不得一个奴字,也不知残忍二字。 林作北说了会儿话,听到亭下不远处水榭上,乐师们拣了支新曲吹了起来,他侧了侧耳,丝竹贯耳,笙箫入心,他微微一笑,道:“今年的探花郎可是走了大运,听说这次请的是红研楼的香君。” 韦晗随口附和道:“这丹凤的名声,有一半可是香君给的,能做她的入幕之宾,也是姑娘垂怜,方能得这个脸面。” 王孙奚这才插了句话进来,道:“这满庭芳中要数牡丹开得最好,萧公子过会儿作探花郎 时,可别忘了挑夺花中之王。” 林作北大笑:“是了,我也是说得开心了,快忘了萧公子还要作此游戏,去吧去吧,人生得意之事不过四件,今日你金榜题名,也合该有个洞房花烛夜。” 刘约顺势道:“我听说另一位探花郎一来丹凤,先不问贡院何处,而是四下里找人打探香君。此次探花宴,做那探花郎也是势在必得,贤弟若果真爱香君,便要使出万分的力气来,比你做卷子还要努力呢。” 萧宸喧笑道:“君子向来爱成人之美,在下做回君子又何妨?” 那丝竹声渐入了家境,吸引了整场的目光,但见有个鹅黄裙裳的美人蒙了面纱,坐在隔起的六折落地屏风后抱着琵琶唱着吴曲。哝哝软语浅吟低唱,刚刚开口便勾了魂,又有谁能去注意那曲子中的转承起合,风流美意。世人皆夸探花宴风流,最爱探花郎游园折花,却也是人人皆知,探花郎折的是美人弯腰。 萧宸喧冷眼望去,讥讽地笑了一下,又很快行礼告辞,要去满园寻花。 与他一道做了探花郎的是个两榜进士,姓张名颐,听说也是个少年才子,只比萧宸喧长了十岁,但做下的文章和诗篇已经是数不胜数,连黄口小儿也能背上一两句。只是这样的人,总多些磨难,考这进士连考了两次才中,但比起刘约等人,他也是个幸运的了。 萧宸喧对此人也早有耳闻,左不过都是才子的脾性,并不值得他放在心上。倒是张颐见了他,说了句很有意思的话,他道:“这些日子,可左右掂量过了,想做哪家的走狗?” 萧宸喧漫不经心地折了枝迎春花,道:“左右不为香君裙下走狗,张兄又何必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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