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出了红研楼,高知远便叠起袖子扇着热风,道:“这香君千般推脱,万般拒绝的,想来应当是有心上人了。” 萧宸喧撩起袍子抬脚登上马车,坐在位置上沉思了会儿,看着紧跟其后矮着身子进来的高知远,道:“香君本就是被逼良为娼,这红研楼也不是想走便能走的,她苦苦撑到现在,大约也是委屈。” 高知远看了他一眼,摇头笑道:“那可说不好,像她这样的,本该规规矩矩,可谁料右相府里出了个异数,便让不少姑娘们红了眼,这些年出格的事情可没少做,你莫要被骗了才好。” 萧宸喧不答反问,道:“现今她拒绝了,高兄可有办法?” 高知远不以为意,道:“总要矜持一番,你若放心此事就交给我,我再走几趟,保管这件事就能成了。” 萧宸喧没再说话。 等回了家,怀玉正让悯春打着扇子,自己正在看封信,萧宸喧便道:“是凤陵来信了还是云 州?” 怀玉道:“云州,你实在想不到,是……”她轻轻地抽了抽鼻子,从空气中闻到了些与众不同的味道,便止住了话头,看着萧宸喧。 萧宸喧自然而然地从悯春手里接过了扇子,在怀玉的边上坐下,亲自给她打扇,又对悯春道:“可有冷茶,端盏给我。” 悯春依言给他倒了盏冷茶,端给他后便退下了。 萧宸喧吃了两口茶,方对怀玉道:“我去了趟红研楼,见了香君。” “哦。”怀玉将信纸放下,道,“想必有什么不得了的事了。” 萧宸喧道:“说来也愧,想借个裙带关系。” 怀玉愣了愣,道:“你……” 萧宸喧苦笑了一下,道:“你再想不到那香君竟然是我们从前在漳度县衙门前见过的姑娘,她今天问了我一句话,倒是把我问住了,久久地都没回过神来。” “奴家从来不知原来萧大人有一天也会沦落成这官场里谄媚献笑之辈!” 萧宸喧是早已有了准备,从暗暗咬牙与官场同流合污开始,他以为自己已能将心态端正过来,可是谁料被人指着脸骂了心里还有绞痛。幼时指天发誓言之凿凿绝对不愿自己成为这样的人,可长大后,却发现幼时所厌便是现在所为,这不得不叫他惆怅。 怀玉叹道:“初心可变?” 萧宸喧道:“自然不变,若连初心都变了,我还是我吗?” 怀玉道:“初心未变就可,这世上最怕的便是这红通通鲜活的心变的灰蒙蒙死气沉沉的。” 萧宸喧道:“只是这颗心虽告诉我它未曾变过,但是我的手所要做的,我的口所要说的,难道不也与它相违背,我红口白牙一句初心不变,谁又能相信?譬如今日所做之事,我打心里厌恶自己,香君即使流落风尘,可到底也是个女孩,将心比心之下,若她是我的妹妹,天地人伦也不许我忍下这个心来。” 只有当这个时候,萧宸喧一脸无措地望着她的时候,褪去了往日的坚韧,怀玉在恍然之间觉得好像看到的仍然是漳度时的少年。这些年来,怀玉端见他长袖善舞,周旋与同年官员间,原以为他早已是习惯了,却不想他的内心还在受着煎熬。 屈子道一句“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引得世人纷纷追捧,忘了屈子当年为了楚国履历坎坷而只单单拎一句话来标榜自己,好似自己当真是风光霁月,清贵无双。都说不慕名利者是高风亮节之辈,却少有人谢一谢还在尘世中挣扎的人,愿意出世做翁老的大可潇洒离开这浊世,但不能忘这世上还有人将自己束缚住,拼命地敲鼓要吵醒醉酒之人。 怀玉想了想,道:“论理我该说些漂亮的话来劝你,但你文采斐然,这漂亮的话比我会说,也就罢了。你今日说的话,倒让我想起幼时的一件事,你知道我们家和本家的关系并不好,偏偏怀老夫人还总要来我家作威作福,有次阿璎便出了个馊主意,要假意做出被她孙女欺负的模样哭一哭,好栽赃,也好趁机让父亲发话彻底与本家绝了路。那时候,我教训了她。” “小孩子心性,以为这只是玩笑罢了,况且以恶治恶,以毒攻毒也是一种手段。但阿璎毕竟还小,根性未稳,她本就调皮,倘若在这种事情上让她果真讨到了甜头,她日后怕是一而三地炮制此法,以后是怎么也教不回来的。但倘若是个君子,我倒觉得擅长谋略是个好事,无论是阳谋还是阴谋。”怀玉看着萧宸喧的神色慢慢地说道,“史书中常常记载忠良被构陷枉死的事,看的时候气到胸口也多希望忠良学一学奸佞的手段。这官场也若兵道,诡者方能胜。忠良用了诡道,我们觉得心安,奸佞用了方觉得可怖。君子向来爱成人之美,对于我们来说,有这颗心就够了,手段没有大过,也无所谓。” “今日香君的事,我知道你不忍,再者她也不是自愿入了风尘,我同为女子,也没有生出鄙心看她的道理。你若想向王孙奚示好,还有别的法子,只是你要明白,单说这红研楼里就有成千上百个女孩,一个个地去心疼,实在没这个精力。”怀玉顿了顿,道,“我这样说,是不是有点残忍?” “是挺残忍的,不过说的都是事实,残忍的是事实,不是你的话。”萧宸喧笑了一下,这笑意却没有到眼底去,只是浅浅地浮了一层,道,“阿玉,我从来没有想过到头来竟然还是你在劝我。” 怀玉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道:“我倒也想骂你,劝你不要做这样的事,可你甘愿离开吗?自从我知道你愿意搭上右相这条顺风船,暗地里又生了异心要去向王孙奚示好的时候,便知道这箭虽未开弓,可却早已没了回头的道理。” 萧宸喧苦笑了一下,道:“是啊,早已没了回头的道理,我却还坐在这儿与你哭诉这个,抱怨那个,说我是又想当□□又想立牌坊也不为过了。明明不过是个衣冠禽兽却偏偏还要做出道貌岸然的样子,实在是……” 怀玉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叹道:“我知道你不容易,你一直都很不容易。心里有想做的事便放宽了心去做,日后他人如何评说,史书如何作笔,不要顾虑,问心无愧就是。” 怀玉见他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便有意岔开了话,道:“云州来的信,你要不要看一看?” 萧宸喧听了勉强地打起了精神,道:“是娘亲写的还是父亲写的?” “娘亲写的,还向我打听宸昱的人品。”怀玉眼见得萧宸喧一副被口水呛到的表情,忙安抚道,“不过娘亲也没直说要将阿璎许给他,你莫要担心。” “宸昱那木头一样的性格。”萧宸喧头疼地揉了揉怀玉,“我一直都怀疑宸昱日后成了家,不到一年娘子便要与他和离。” 怀玉斜了他一眼,道:“果然是有其兄必有其弟,你与宸昱也是半斤对八两,还好意思笑他。” 萧宸喧摸了摸鼻尖,不是很愿意接这个话。 怀玉又慢腾腾地道:“或许将阿璎和宸昱做了配还是个好姻缘,阿璎比我还闹腾,没准还能治得住比你好沉闷的宸昱。” 这又是拐着弯子嫌弃他了,萧宸喧继续沉默,让自己的存在感尽量地降低。 怀玉不再打趣他,看着信纸皱起了眉头,道:“怀玉还小呢,怎么这么着急就要给她看人家了。” 萧宸喧见话题终于从身上转了出去,略略松了口气,道:“你先写信去问问吧,不过宸昱为人性子虽然倔强沉闷了些,可是心地却是不错的,若果真你我两家都乐见其事,倒是门不错的亲事。” 怀玉笑,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道:“这往后辈分该怎么称呼啊。” 萧宸喧才要说话,便听外头悯春轻轻地叩了叩房门,道:“公子,刘大人来了,在前院坐着吃茶呢。” 这还是萧宸喧的同僚第一次登门来访,怀玉忙让悯春备好茶点,仔细伺候招待着,萧宸喧将扇子放下,道:“想来是有要紧的事了,也不知要聊到什么田地,你若饿了先用膳吧,不必去前头请我。” 怀玉答应了声,看着他出了房门。 萧宸喧进了前院的正厅,见刘约一人拈了块茶点吃着,脸上倒没有几分焦色,便略略安了心,道:“刘兄,有失远迎了。” 刘约忙将口中的茶点吞咽下,起身,道:“是我不请自来,突兀了。”眼神往门外瞥了眼,道,“将底下的人打发出去了吗?有件事我要与你说,一点也不能让外人听见。” 萧宸喧闻言立刻出去将几个小厮都打发了,末了自己亲自关上门窗,邀着刘约上座,道:“现在请说。” 刘约吃了口茶,将茶盏重重地放在案几上,泼出了些茶水倾在了桌上,他冷着脸,道:“今日家父来信,与我说了件秘辛,关于前朝太子的踪迹下落。” 萧宸喧愣住了,下意识地道:“他不是……殁了吗?” “自然是要说他死了,否则当今的位子才不会坐得这样牢固。”刘约按着太阳穴,“这件事,说来也是头疼。家父是从宗正的位置上退下来的,当年也是与皇族亲密无间了。所以,当今登基之前,还是他出面力证了前朝太子已殁的事。但这并不是最要紧的,宸喧,和他打听这件事的是王孙奚。” 萧宸喧听了,算不得意外,但的确小小的惊讶了一下,但很快便收整了过来,道:“当年朝堂变故,王孙奚大小也在林作北面前得脸了,大约是知道了些旁人所不知道的。不过,他竟然与令尊打听起这件事,说明他对林作北是杀意已决。对了,令尊松口了吗?” 刘约道:“自然是没有的,宸喧,我也是因为信你,我才肯告诉你,太子当年是还活着的,由家父和当时的中常侍一道秘密地送出了宫,只是出了宫后究竟去了哪里,家父在信里也没有告诉我。” 萧宸喧的手按在桌子上,低头一笑,道:“这是多好的起兵篡位的机会。” 刘约看着他。 萧宸喧道:“刘兄既然肯坦诚布公地与我说这个,我也不想再瞒你,当年燕王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谋反的铁证,我有一个。” 刘约瞪大了眼睛,道:“这不就意味着我们……” 萧宸喧道:“论理来说我们可以一口气解决掉世家和王孙奚,只可惜我们没有足够的权财能与他们抗衡。所以你应当明白了为何我要处心积虑去借王孙奚这个东风了。只是这是我原本的想法,今日去了趟红研楼,我才发现自己根本狠不下这个心来。” 刘约不明所以地看着萧宸喧,萧宸喧低着头,道:“我原本以为一切都没有多么大不了,旁人能黑得下心扯得下脸面做的事,我都能做,可是直到回来后将这些事与内人谈了后,我却发现,我不行。” 刘约的眉尖轻轻地蹙了起来,听他道:“她很小的时候便笑话过我,说我的思想实在太过梦幻了,等真的见识到了这人间的模样,必然做不出道貌傲然的样子。我从前还不信,要言之凿凿地反驳她,可是到头来她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她比我更看得清楚我自己。现在呢,我略略表现出了一点退缩的姿态,她倒是反过来劝我,竟然是比我自己还要相信我。我与其说是狠不下心来,倒不如说时不敢辜负她的信任,想来想去,觉得应当趁着自己还没烂个稀巴烂的时候,要好好地把自己扶上墙。” “所以呢?”刘约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往外跳,一口气已经团在了胸口,虽说平日里读得都是圣贤书,但他觉得,但凡萧宸喧敢胡乱说出一个字,他也是挺有动手揍他的欲望的。 “我觉得,比起阴谋,还是多用阳谋才能不损阴德。”萧宸喧道,“既然左相,右相已经撕开了脸,我倒不如乘这个风……” 还没等他说完话,刘约已经把巴掌拍在了桌子上,道:“混蛋,你这话岂不是意味着前段日子我们的费尽心思做的事,都是白做了的吗?” 萧宸喧忙给他端茶,去凉凉他腾起来的火气,道:“不白做,绝对不白做。当初要你们去向王孙奚示好时,我便已经做好了王孙奚不会搭理我们的准备,到时候,刚刚好,我们可以把矛头换一下,去挑一挑他和林作北之间的关系。” 刘约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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