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门弯着腰,手上挑着一盏宫灯,在前面尽职尽责地照明开路。 三十六人抬的玉辇走得很稳当,但一帘幕帐下,顾翎的表情却黑得可怕。 他已经连续好几日了,不管做什么,脸色都是阴沉的,嘴角深深地垂了下去,抿出了一个厌烦的弧度。但宫中这些太监婢女似乎一个都没瞧见他这副样子,依旧是照样服侍着,到了该吃饭时端来饭,到该睡时帮他铺好床,除此之外,一点也不去理会他。 无论顾翎表现得有多抗拒,他们都像是丢了一双眼睛般,一点也瞧不出。 轿子落在了东宫,小黄门弯腰扶顾翎下轿,顾翎看也没有看伸到自己面前的手,直接拍掉了,自己从玉辇上下来,径自就往东宫里走去。 小黄门在身后迈着小碎步紧紧地跟着,嘴里还说着话,道:“帝君,左相大人吩咐了,您只能见东宫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东宫就要歇息了。” 顾翎的心里被这句话拢起了一大捧的火,他将袖子摔到了小黄门的脸上,绣着金线的布料打到了眼睛上,有些生疼,顾翎却一点也不顾,反而一脚踹到小黄门的胸口,道:“东宫身子不适,朕还不能看他了?” 小黄门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捂着眼睛,继续迈着小碎步跟上,道:“帝君,这是左相的吩咐,您不要为难奴才了。” 顾翎从牙缝里蹦出了一个“滚”字,直接将门摔到了小黄门的鼻尖前。 “王孙奚啊,王孙奚,你真叫朕恨。” 自从王孙奚被迫地和林作北撕破了脸开始,顾翎的日子便被不大好过了起来,他身边伺候的人又重新换回了原来的那一波,不仅如此,林作北像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权威般,让人将顾翎看得跟紧了。 但顾翎不怪林作北,好歹他也是林作北一手扶持上帝座的,林作北究竟是个什么性格,顾翎还是很清楚。唯一叫他着恼的是王孙奚罢了,当初言之凿凿要为他效力,哪里想,才过多久便被林作北踹了下去。 他当初怎么就轻信了王孙奚呢?顾翎依着王孙奚的安排,将廷尉的位置让给了刘经法,刘经法的确也不辜负他的期望,很会找林、韦两家的麻烦,但也只是如此而已了,那些小打小闹,家大业大的林作北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反而只是在激怒他罢了。 顾翎有些不甘地想,难道他辛辛苦苦地坐上了帝君的龙椅后,到头来却只能做个傀儡吗? 他皱着眉头,往寝宫走去,一路上都有宫女在向他行礼,顾翎见了,一点也不想理会,也未曾从 这样的臣服中体验过莫大的威严。 如果有一天,林作北能跪在地上求他,那就好了。 顾翎让守着的宫女退下去,倒是走了几个,却仍旧留了两个,以侍奉帝君之名,光明正大地监视着他的所作所为。顾翎觉得很不舒服,可是他知道因这些宫女都是林作北的人,自己压根没有号令宫女的权力。 不过,有一点倒是出乎顾翎的预料,他实在没有想到都是这个时辰了,东宫里还有其他的人在。 顾翎双手背在身后,宽大的袖子长长地曳在地上,他站在内室外,看着勾起的珠帘下,那人放下手中的药碗,从容不迫地起身,满室的灯火光影落在了他的身上,擦得他的眉眼温润,爽朗清举。 顾翎认得他,今年的探花萧宸喧,说来人还是他钦点的,只是却没有想到,他后来竟然在归到韦晗那一派后能安稳地待在东宫做一个没出息的中庶子,日日所为,也不过是教些简单的字或者陪着东宫玩罢了,较之在朝堂上已经混得如鱼得水的同年,萧宸喧的处境不可不谓糟糕,但他仍然是从容坦然的样子,也见不到几分急躁。 不过,顾翎之所以能这样清楚地记得萧宸喧,还是因为这些日子他时时出于拘禁中,身旁又是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唯有萧宸喧好似未曾察觉到这些变化,仍然和之前一般,做着无聊的工作,无论是见到东宫还是见到他,眼色里没有丝毫的怠慢。 顾翎不能不多想,萧宸喧是韦晗的人,他的态度是否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韦晗的态度? 顾翎的思绪正飞得七零八落,萧宸喧已经给他请了安,顾翎勉强压着越来越跑偏的思维,道:“萧爱卿此时还在东宫,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萧宸喧道:“回帝君,不过是右相听说东宫染疾,害怕太医院的太医照看不妥当,让臣下进宫来看着吧。”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瞥向了那两位宫女,道,“方才太医院已经煎了药送来,臣下也喂东宫吃过了,现下东宫已经歇下了。” “哦。”顾翎点了点头,道,“太医怎么说?”他边说边往内室走去,只是不自觉地放低了说话的声音。 萧宸喧道:“臣下也不懂医术,只是拣了最要紧的问,太医说东宫的身子需要好好养着,切莫再让他到外头受寒气了。” 顾翎点了点头,他在床边打了个手势,萧宸喧便往后走了几步,静静地看着顾翎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去,用手背去探顾维额头的温度。 皇家是否有情,萧宸喧不清楚,但顾翎对顾维的确称得上喜爱。顾维如今那天不怕地不怕,特别喜欢惹祸的性子就是被顾翎宠出来的,只是他自己太过窝囊,教不了顾维什么是天子威仪,什么是独断霸道,所以即使顾维愿意不怕天不怕地,但见了林作北和王孙奚还是要夹紧尾巴。毕竟,天地太远,但这两人的一言一行都能关系到他是否能衣食无忧。 萧宸喧看着顾翎轻手轻脚地帮顾维掖好了被子,又亲自吹掉了点在床头的灯火,心里也不觉地柔软了一下。 顾翎从内室出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神色在一瞬间,很有些狰狞。只是人走到了有灯火之地时,狰狞早已不见,顾翎仍旧是一副被欺负透了所以窝囊的模样。 “萧爱卿,天色已晚,也该回府了吧?” 萧宸喧道:“右相镇日里忙着,也未有闲暇时间来面见帝君和东宫,托臣下向帝君和东宫请罪。” 这样叫人转达的歉意必然是不诚心的,顾翎也不想挑剔什么,只道:“多亏右相宵衣旰食,为我朝效力,否则朕也不能高枕无忧地坐拥着万里江山。” 顾翎说这话时是带着认真地讥诮,但萧宸喧恍若未觉,叹了口气,便接着他的话下去夸起韦晗来,只听他道:“也是没了法子的事,右相已经快有五六天茶饭无思,只因着边疆最近又不大太平了,匈奴南下来八百里断锦关秋猎,在山泽关附近不断地侵扰百姓的安危,实在苦不堪言。” 顾翎蹙了蹙眉,这样的大事通常都是在早朝上呈报出来的,虽然林作北与韦晗往往对该如何行事已经有了主意,但为了合法合理,大多还是会在朝堂上走个过场,也好让他这傀儡皇帝也晓得些政事。但这些日子,因林作北自赶王孙奚出府的那日起便卧病在床,早朝便没有再开过,大臣的折子也大抵递到了内阁便截止了,从来没有人想过也应当往宫里送一份。 顾翎不知道前朝的帝君听到边境不宁的消息时,究竟是感到了不安还是愤懑,但他却是实实在在地打从心底里油然生出漠然。 他不过是个手里无权的空头帝君罢了,理会了又如何,着急了又如何,一切都还是丞相们说了算。 但表面的功夫总要维持一下的,顾翎随口道了句:“那还是有劳右相了,等事情处理完毕,朕定要亲自拜谢他。” 萧宸喧叹了口气道:“倘若左相身子康健便好了,右相去信山泽关时,才知道匈奴扰境的事年年都有,闹得大了甚至还有匈奴陈兵关前,但无论场景有多险恶,最末也都被左相化解了。右相实在是想知道,左相到底是想了什么妙招,既能摆平匈奴,又能安抚日渐愤怒的百姓,左相真该教教右相才是。”他愁容满面的样子,的确有几分一心一意为百姓谋福的味道。顾翎差点脱口而出“这些事便该问林作北去,问朕作甚”,但顿了顿,将萧宸喧的这番话又在脑中过了一遍后,顾翎忽然就品出了些其他的味道,他小心翼翼地道:“边境的事紧要,左相虽卧病在床,右相也无妨来个登门拜访,朕想左相也定然乐意助右相一臂之力的。” 萧宸喧仍旧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道:“臣下担忧右相于此事上失利,还招来牢狱之灾,若事态严重了,还可能引来杀头之祸。” 顾翎一面强作镇定,另一面的确也是在担心着自己是否理解出了偏差,成了一厢情愿,便道:“右相于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怎能随意地发配了他,萧爱卿尽管放心,告诉右相,朕是支持他的,心里也念着他的好,绝不会翻脸不认人。” 两人说话的时间有些长了,先头还是两个姑娘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看,后来外头侯着的小太监也等不住了,私开了寝殿的大门,窝在了一片宫帷之后,探头探脑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 萧宸喧笑道:“有帝君这句话,右相便也放心了,臣下即刻便回去转告右相,右相应当是会开心的。” 这句话给出的提示已经很明显了,顾翎也说不上高兴,毕竟韦晗与林作北一样,从世家的窝里爬出来的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但他也实在受够现在的傀儡生活。况且,两个世家政斗,他乐见其成。 萧宸喧笑了笑。 这场局,才终于立了起来。 萧宸喧出了宫门后,对一直侯着的余七道:“事情都妥了,你回去转告右相吧。” 余七对他的态度是越发的尊敬了,道:“多谢中庶子。”说罢,脚尖一点地,曲起膝盖一个跳跃,便翻上了院墙,他弯着腰,顺着高墙在屋顶上跳来跳去,很快便没了踪影。 萧宸喧静静地看着他踏进了月光中,又从清冷的光辉中消失,嘴角的笑意终于冰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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