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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宸喧回到府里的时候,丫鬟小厮们都歇下了,怀玉在屋里给他留了一盏灯,烛火染了一半,蜡油堆在底座上。    他简单地在耳房洗漱了后,吹灭了蜡烛,轻手轻脚地掀开了被子,一手撑着床板,小心翼翼地挨上了床,将头缓缓地枕好。怀玉睡得浅,萧宸喧几个动作便把她闹醒了,她嗡着声音,带着睡意,道:“回来了?什么时辰了?饿了吗?”    萧宸喧伸长了胳膊,将怀玉整个人都揽了过来,又仔细地替她将身后的被子掖好,方才道:“不饿,很迟了,你睡吧。”    怀玉朦胧间,探过头,在萧宸喧的唇上蜻蜓逐水般吻了吻了一下,道:“辛苦了,早点睡,明天给你做好吃的,乖。”    萧宸喧从胸腔中发出了低低的笑声,他紧紧地搂着怀玉的腰,在她的发顶亲了亲,道:“好,我乖乖的,你也要乖乖的。”    怀玉没了动静,这回应该是彻底睡着了。    萧宸喧却失眠得利害,在黑暗里,他睁着一双幽深的眼睛,清醒得可怕。    第二日,怀玉自然地苏醒过来时,萧宸喧倒是睡着了,手松松地搭在她的腰上,双眼紧阖着,眉头却皱成了川字,怀玉静静地看了会儿,想要伸手帮他把皱痕抹平,可指尖才触碰到他的皮肤,萧宸喧长而卷的睫毛微微轻颤,霍然睁开了双眼。    怀玉颇后悔,道:“天还早呢,你再睡会儿吧。”    萧宸喧摇了摇头,他微微侧了身子,撩起了床帐的一角,望了眼天光,道:“时辰也不早了,我该起身了。”    怀玉看着他起身坐在床边穿衣,忍不住开口劝他:“朝堂上的事你也做不了主,再忧心,也不过是急坏了身子,何苦呢?”    萧宸喧系衣袍的手一顿,苦笑了声,带着几分自嘲,道:“大约我还忍不下这个心吧。”    韦晗先时说要过奈何桥,萧宸喧还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是要下狠手私下解决了林作北,直到前几日才知道原来不是这样的。倘若林作北死于非命,林家自然不会轻易饶过去,定然会不放弃不松懈地查谁是幕后主使,韦家树大招风,若果真用了这招,风险太大。于是韦晗便要顺理成章地拿走林作北的性命,借的是边疆的事端。    北秦近几年边疆向来不太平,虽说有固若金汤的山泽关、镇北关和断锦城守着,但城是死的,人是活的,城墙虽牢固,却也架不住守将蠢笨,现如今北秦于北线上一直都无奈得很,只能抱着一副可以息事宁人就绝不会出去扬我朝威的态度。    刘约便说过,这北境如此窝囊,有林作北的功劳。萧宸喧是东边内地生长出来的孩子,对北境之况了解得不多,直到前些日子韦晗告诉他了才知道。原来这些年,林作北忙着将林家的子弟或者附庸他的大臣派个好前程,向来都是以功论赏,从来只是看哪位孝敬他的银两宝物美女多,便让哪个往高处走,他的做派倘若丢在文官里,也顶多是滋养几个不做实事的贪官罢了,百姓日  子过得本来就苦,韧性大,这苦上的苦咬咬牙就撑过去了。    可偏偏,林作北把他们扔到了北境,做了武将。    这些人,生在丹凤,长在丹凤,日日听得是笙箫靡靡,睡得是美人香榻,甚至连民间传唱的歌谣都不曾听说过,便直接收拾了几车的细软,晃悠悠地去了北境。到了地儿,也不管究竟占了  什么职位,直接将丹凤里头奢靡的做派带了过去,从此北境只闻琵琶丝语,不见铁马冰河。    他们松懈了,过上了惬意生活,匈奴的日子也顺遂了许多,从此南下狩猎,再也不用刀里来剑里去,只要驱着马,大摇大摆地往周遭的村落里走一遭,便是满载而归。守城的将士不仅瞎了眼,还聋了耳,即使匈奴挑衅般地在将士面前杀了人,他们也一动不动。如此几番,匈奴的胃口养大了,偶尔兴起,要打一打城门,里面的人立刻会诚惶诚恐地送上黄金和牛羊。    韦晗给他的折子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北境村庄的惨况。折子里落笔很淡,读来却是触目惊心。“俄尔,残垣断壁,不见鸡犬,寥落无几,明旦,方见人扶持而归,或伤腿,或断手,皆至屋前呼人名,不见应答。”    韦晗说话的时候,神情里有些淡漠,指着那份折子道:“这个罪来治林作北是极好的。”    萧宸喧的书生傻气便是在这里了,萧正廷对他的评价是分外不差,无论是什么事,只要是萧宸喧认定了,便要将南墙撞破了才能回头。譬如现在这件,萧宸喧虽则条理清晰地和刘约道,古往今来,官员下狱,用的大多是大不道的罪,真不真实不重要,只要有用就可以了。他心里虽看得明白,但当事情果这发生时,却依旧还是不能接受。    萧宸喧心里还是牢牢地守着自己的道德令。    按着林作北过往虽为,其实罪不至死,先不谈罪名的问题,只要他未曾谋逆通敌,即使损了公家的利益,譬如贪污,最末判得也远远比他偷了邻家同等价值的物品轻,更何况还有八议官当这些规定为他们保驾护航。所以韦晗要林作北倒霉,必然是要捏出一个谋逆通敌的罪名来。    谋什么逆?通什么敌?在北境,除了匈奴之外,没有其他更好地选择了。只是选了匈奴,对北境的百姓和将士定然是场大祸,韦晗却对接下来会出现的伤亡置若罔闻,只是和赵存文讨论了一下,该做到何种程度,既能引起朝野上下的轰动,到时候又能收场。    人命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北境将士快马加鞭的急件,上头会算好的伤亡人数,数字越大,林作北越没有翻身的余地。    萧宸喧听他们说话,感觉到血管里的血液渐渐被冷得流不动了,缓缓地凝结成冰碴子,他略略动了动,就发出了咔擦咔擦的声音。    萧宸喧低声问道:“右相,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吗?”    韦晗道:“你放心,事情不会闹大,北境的城池一个也不会给出去,也绝不会让匈奴南下扰京,我们很安全。”    原来也不是没顾虑过。    韦晗这人,萧宸喧很难看得透,他一面因为怀念白路生而对他多加照顾,另一面却又能毫不犹豫地下令杀掉白路生。他一面可以关心天下苍生,另一面却又能将苍生拱手相让。他残忍,能毫不留情地杀了小吏杀了萧正廷,但他却又是心善的,至少比起林作北是如此,朝会之上,也向来关注民生,林作北屡屡想要提高赋税,他便屡屡反对,通篇大义催人泪下。    韦晗这人,有大义,却也有大贪,他所求的,除了韦家繁盛之外,应当还有其他,只是那意愿有些浅淡,至少迄今为止萧宸喧还看不出来,不像林作北和王孙奚,直来直去,敞亮得很。    萧宸喧将衣袍穿好,手撑在床板上,杯子被翻卷开来,还留着些余温,他道:“我今日要去韦府赴宴,等忙完了这阵子,我们好好地在一起说说话。”    怀玉摩挲着他的手背,道:“你去吧,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朝政上的事,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看着他带着愁眉入睡,却连抚平眉头也不能。    韦晗此宴,请的是林作北和王孙奚,挂的名头是为了让二人和好如初,但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思,大家都懂。    宴席开在了花厅里,韦晗与林作北共居上座,王孙奚在左位之首,其余的人也都按品阶列序在位,一半是韦家的人,另一半名义上是左相的人,但其中不少已经腿往外撇跟了王孙奚。    宴席开到现在,面上一团祥和,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舞女旋着胡舞,将金边的胡裙转成锦绣的花,绽在乐音曲调上。    几日不见林作北,他精神尚好,仍旧是揣着威仪的模样,围着狐裘锦衣,三两句下,就反客  为主,占了先机。    韦晗甚至还未将正话引进,只是殷切地祝了酒,林作北便道:“右相设此宴,的确是有心了。说来也惭愧,老朽活了一把年纪,竟然还不如右相明理,知道以大局为重,反而和属下置起气来,将家国大事都抛到脑后,也不晓得打理了。”    韦晗顿了顿,眼眉一勾,见下端的王孙奚面无表情地坐着,又见林作北饮尽了一盏酒,就酒盏搁在了案几上,方才缓缓地将手从袖子里拎出来,道:“少府大人,你说呢?”    他这声,终于将老僧入定般的王孙奚给震醒了,他缓缓地转头看着上首的林作北,眼神里竟然流露出了几分无可奈何地哀切。韦晗稍稍地吃惊,这两人闹到现在的天地,内阁中折子飞成了雪花,从攻势上来说,明明该是王孙奚更受一筹,但今日这一眼,反倒让韦晗觉得王孙奚才是被抛弃的流浪狗,要跪在林作北的脚下求一求恩典。    韦晗看着王孙奚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起身,穿过舞女飘起的裙袂,跪在了一众的金粉欢乐中,道:“左相教训的是,先前是臣下妄自托大了,不该对左相生有二心。”话毕,竟然直接扬起手,左右开弓,一口气扇了自己两下,惊得舞女们谢了花朵,惊弓之鸟被缩在了后头。    他的拥趸们扶着案几起身,惊疑地望着王孙奚,显然也是不明白为何会出现此番变故。    林作北却是最不意外的那个,他伸出手,立刻有侍婢将他搀扶了起来,林作北绕过案几,走了下去,每一步都走得又缓又有力,像是踩在了王孙奚的心尖,也像是踩在了他的头顶,脚步踏下时,他的头颅便被人硬生生地摁下了尘埃。    在满场的不可置信或者鄙视的目光里,王孙奚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跪得实在屈辱。他实在不明白了,大家生来同是人,一双眼两个耳朵,一个鼻一张嘴,怎么偏偏就有人可以高高在上,看着头顶的云,说着分量极重得很,而他的眼只能与尘埃相依,嘴里除了怯懦便是臣服。他们的膝下有黄金,跪得是皇天后土列祖列宗,他的膝下是薄薄的尘土,跪得是尊严三万赎得一句赏识。    这些日子,是他今生以来最畅快的时候,虽然还未能找到前朝的天子,没拿捏住林作北的命脉,但也无妨,他跟在林作北身后几十年,内情知道得不少,戳起痛楚来也是一踩一个准。于是朝局之上,眼见的林作北势力渐颓,他终于有了做人的快乐。可是谁料,家中的老母老父知道了这件事,直骂他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你的命都是主家给的,倘若当年不是老夫人开恩将我许给了你的父亲,这世上就根本不会有你!老夫人宅心仁厚,我出嫁时还给了我五十两银子做嫁妆,就是指着这笔银子,你才能上学,才能去科举,才有今天的官做!主子恩典,你才落了地便将你销了奴籍,又不介意你的出身,于官场上处处提拔你,你才有了今日的成就!你现在反倒好,翅膀硬了就要顶撞起主子了是吧?往后传出去,都说我们老王家的忘恩负义,都是没良心的,你让我们一大家子该怎么活?再有,你是销了奴籍,我们因为年岁大了,也从府里告老,但你别往了,我和你父亲,卖身契还在老夫人手里,生是主家的仆,死是主家的鬼,主家要打要骂要卖,你还能替我们做主了?”    老父要拿起棍子打他,老母要用揪他的耳朵摁着他的头,到林府去跪下,王孙奚直到那时才明白,为何即使他位列九卿,这满丹凤的人依然还是瞧不起他。    即使不服如他,林作北只要稳稳当当地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王孙奚心里依然发怵,条件反射地依然想要下跪。这些,幼年时,童年时做了千千万万遍,已经是刻在了骨子里。  他苦心积虑改了姓氏,成了王孙,可命还是“奚”的命。他生来为奴,便一辈子都是奴,卑躬屈膝四字,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就像当下,林作北弯腰,像拍着一条狗的头一样拍着他的脸,他也要受着。    就如现今,林作北回身看着神色复杂的韦晗,一字一句道:“说来也好笑,我也是昨日才知道,这狗就是狗,不是他穿上衣服坐上桌子吃饭,就能成了人的。”    他也得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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