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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是烟雨模糊了的水乡,又仿佛是碎了的梦,流淌着浅浅与哀哀。叠放得整齐的屋瓦笼罩着薄薄的雨雾,袅袅炊烟缓缓从小屋上头升起,宁静中带着异样的哀愁。    文德小镇的父母官贾正旭松松勒得生疼的裤腰带,摸摸圆滚滚的肚子,恨不得把这破腰带都扔了,这是什么流行服饰,真是遭罪。眼睛紧紧地盯着一间紧闭的屋子,眉头一会儿轻挑,一会儿紧皱,嘴巴时开时合,讨喜的大圆脸配上大大的肚腩就像一个弥勒佛。  慢腾腾地走了几步,贼溜溜地推开朱红色的大门,见女儿趴在桌子侧头睡觉,眸子闪过一丝心疼,又看了一眼曼曼丝烟升起的香炉,轻轻呼唤道:“闺女。”    昔月睁开惺忪的眸子,伸伸懒腰,今日又梦到他了,高兴地打了个哈欠,定是个晴天。偷偷瞥了推门而入的贾正旭一眼,含笑不露齿:“爹爹,你着急的样子要出恭呢。放心,女儿不跟爹爹抢。”一副贴心小棉袄的样子让贾正旭本来不小的眼睛镶在大饼脸上显得如同绿豆:“臭丫头,你敢笑你爹,皮痒了?”即使知道自己穿着流行服饰,嘞着胖腰不好看,可也不能让自己闺女嘲笑了去。  昔月嘴上说着不敢,却在掩嘴偷笑。    贾正旭挺着大肚子,一把坐在女儿旁边的凳子,凳子震了三震,第三千零八遍苦口婆心地劝着自己的宝贝闺女:“宝贝女儿,你这么喜欢香料,可那些京城的侯府大院总是用香干缺德事,有些女人容易流产,往往就是因为如此,你若是嫁了侯府大院,万一被人暗算了,找谁哭去?况且咱们在这平静的江南小镇安安静静地过活,皇帝来换也不干啊!你为何还要心心念念着四阿哥呢?虽然他看着比你爹爹是好看了一些,可那也不过是我胖了些,我若是瘦了,定然也是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英俊老爷们……”  昔月看了一眼香炉,郑重地点点头,毫不留情地打断自己老爹不堪入耳的自吹自擂:“爹说得是,是女儿不周到,以后女儿再也不用香了。而且您当年在京城得了个‘绿豆贾’的名头不知是为何呢?我听说是因为在一众绿豆里不出挑得来的。”    贾正旭气得哼了哼,居然敢提他当年的茬,若不是他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呢!非要吊起来打一顿。可如今只有一个宝贝疙瘩,打骂不得,还得盼望能招个上门女婿,给他养老送终。笑眯眯地指了指玉石桌上的几幅肖像画,故作凶狠地道:“快瞧瞧哪个合适,我好让媒人上门探探口风。”这回要是选不出来,就关着她,饿上几天。  若是昔月知道她爹心中所想,定会毫不犹豫给他一个白眼,只要她轻轻哼几声,老爹还不是得乖乖送吃喝的过来,赔礼道歉,好生侍候着她这唯一的宝贝女人。    昔月娇嗔了他一眼:“爹,我找夫婿,你招女婿,还用得着探口风吗?”  这句话说到贾正旭的心坎里头了,他附和地点头:“对对对,我是什么人,文德小镇最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又往昔月如花似玉的小脸上瞧上几眼,幸好遗传了她亲娘的花容月貌半点也不似他,如今的本镇第一美人,若是要嫁,谁敢不满?嘴上鼻下的两条八字须得意地扬了扬:“我的好闺女,全镇子的男人都任你选,看上谁跟爹说,管成。”    昔月眯起了眸子,笑得如同一只小狐狸:“爹爹,你那么好,我又那么好,为何眼界要如此浅薄……”从抽屉取出那副压轴的美男子图,还未打开就被贾正旭扔进了门边的某个小角落。  “女儿。”贾正旭眼里射出冷光,威严地一拍桌子:“你就死了这个念头,我们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也不是攀龙附凤之人,不求泼天的富贵,只求平平安安度日。京城的辉煌不是我们这些小户人家能有的,那些都是用命换来的。”手往脖子一挥,舌头伸出,办了个鬼头:“很恐怖的。”  昔月蔫蔫地托腮,任由贾正旭圆圆胖胖的身子一溜烟地推门而出,然后无声了叹了口气,又来了。  自称是宫里的嬷嬷慢慢推门而进,一言一行都有大家风范,其实昔月偷偷派人打听过,那个老太婆不过是某个大官府邸的丫头,老了被赶了出来,无处可留,被阿爹带回贾府,专讲宫里的鬼故事,从她七岁讲到十三岁,足足讲了七年,那几个故事重复了又重复,奈何老太婆年纪大了,今天讲的明天忘记,日复一日地仍然重复着。  若不是这老太婆瞒着她爹塞了不少好吃的糕点给她,她恨不得随意捏造个理由,找个老道士收了这个老妖婆。  吃人嘴软,昔月认命地乖乖坐好。    老太婆坐到昔月面前,姿势端庄,有几分宫里嬷嬷的范儿,重重地咳了一声。静悄悄的屋子死一般地沉寂。  昔月心里一叹,每日的开头都是重复的,她真是命苦。端正姿势,楚楚可怜哀求道:“麦婆婆,您今天能换个故事吗?”你昨天说的那个已经连续说了一个月,再不换,她都想换耳朵了。  麦婆婆脸色的皱纹挤到了一处,双手击掌,门窗外被遮上了一层黑布,昔月依稀可以看到几个“鬼影”在摇晃,一会儿的工夫,满室黑暗。她打了鸡血般地兴奋,今日终于换些新意了。    一个清秀的小厮推开大门,蹑手蹑脚端着个烛台轻轻把桌上的画像拨到一边,再郑重地把烛台放下,给了自家小姐一个同情的目光,他都腻歪了,老爷还是觉得自个儿的主意好。昔月目光亮晶晶地注视着麦婆婆,没空搭理他。  麦婆婆熟练地点燃烛台上的蜡烛,一只蜡烛照亮的满室,门外响起了凶狠的犬吠声,一声比一声狠,隐约还能听到仆人的怒骂声。  昔月揉揉眉心,想着一定要让人给可怜的狗狗加餐,它也不容易啊!    麦婆婆深呼吸,每日的例行公事,也不废话,一下子就步入了正题,思绪仿佛回到了年少时期:“魏巍的宫殿,高高的城墙锁住了一个个冤魂,她们想走出紫禁城,却找不到来往的出路,只能日复一日地在深宫啼哭,呜咽,呐喊,意图索命。紫禁城的皇上与皇后青梅竹马,夫妻恩爱,缠缠绵绵,最招人羡慕,也最让人嫉妒。女人是疯狂的,一旦嫉妒就是让人痛不欲生。那夜繁星闪烁,我年幼无知,和索丹在坤宁宫外嬉戏打闹,撞见怀胎七月的皇后,她姣好的面容上有一团黑色,却全然不知,摸着大肚子一脸的慈爱,突然……”麦婆婆吹熄了蜡烛,屋外的狗也停止了犬吠。  昔月记得她七岁听到这个故事时,吓得几天都睡不了觉,麦婆婆就没再说这个故事了,今日怎么又说了?见昔月出神,麦婆婆森森地问了她一句:“你怕吗?”  昔月点点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怕。”  麦婆婆知道她如今胆子大了,不同儿时那般好哄骗:“你还要去那人吃人的地方吗?许多人都流连京城紫禁城的金碧辉煌,即使知道有无数冤魂索命也无怨无悔,所以一条又一条的人命去了就永远成了冤魂,飘荡在人肉眼看不见的上空。”  昔月想起孤单的画卷在门边孤零零地等着她打救,坚定地点点头。  “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也是命。”麦婆婆随意拿起桌上的一幅画:“就他吧!你让贾大人放松警惕,我助你离开。”    昔月惊愕,突然是神转折一时回不过神来。麦婆婆笑道:“你不需要知道为何,你只要能逃走就好。至于如今选谁做夫君又何妨?大婚当日我支开你爹他们,你趁乱就跑。不要收拾东西,你爹会生疑,东西我自会替你办妥的。”  “你为何要帮我?”昔月狐疑,老太婆向来与爹爹是一伙儿的,之前说的故事三分带哄骗,七分是吓唬,天天说女鬼,怎么突然就变了样子?莫非其中有诈?    麦婆婆淡定地抿了一口茶水:“以前说的结局是吓唬你的,世上并没有鬼神,可人比鬼神恐怖多了。想知道真正的结局吗?”  昔月想摇头,却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她看不见麦婆婆的神色,只有幽幽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少年夫妻虽然恩爱,却敌不过后宫佳丽三千。皇上心里或许是爱皇后的,面对不同的美色,终究是没能守住一人。结局是皇后郁郁寡欢,结果难产,生下一子就去了。”  昔月心里有些悲愤,有些难过,可在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念头还是改不了。想去京城不是因为那里繁华,也不是奔着富贵去的,那里有一个人,那人有一双如同星辰一般的眸子。  她要去找他。    麦婆婆突然握住昔月的手,把昔月吓了一跳,她目光森森有几分宫里害无辜宫女姓名的老嬷嬷有得一比:“你如今还可以选择,是选择在这里找一个老实的秀才地老天荒,还是宽心宽仁,与众女子分享一夫君。若是你去了京城,你的命也就留在了那里,再也回不来了。”  昔月毫不犹豫挣开满是老茧的手,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手指轻轻摩擦着半块玉佩的断裂处,被摩擦了几年,早就光滑了。半块玉佩仿佛能给她力量,让她心安,半响,昔月眸子异常坚定:“我要去找他,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我们一人一半,早就说好了。”  自从爹爹被皇宫的皇上贬官了后,就来到江南,她与他分开了,可她从小到大都做着一个梦,她知道总有一个她会再次见到他。他如春风般的话语缠绕在她心尖尖上已整整六年了,他说过,等她长大了,若是能找到我,他就娶她。。  六年的梦,深到了骨子里,她一双美丽的眸子如同萤火虫般再黑夜闪光:“我定会找到他。”  麦婆婆嘴角咧起嘴角,六年前,昔月不过是个小女孩,一句戏言误终生啊。    屋外笼罩的黑布被撤下,屋子里突然亮堂了,昔月侧头看了一眼独自摊开在桌上的那幅画,画中人一袭薄青衫,眉目清秀,虽不是器宇轩昂,却是别有风姿。她对着麦婆婆点头,反正她是光杆小姐,也不怕被骗了吃亏什么,冲着门外甜甜地喊道:“爹爹,快进来吧!”  贾正旭推门而进,面色波澜不惊,他对这个吓唬女儿的办法早就看淡了,只是习惯了多年,若是不办,自己也不自在,可见女儿小鸟依人地扑进他怀抱,撒娇道:“爹爹,我怕,我怕。”一个激灵地就用力捏捏昔月的小胳膊,这臭丫头定是嘲讽她亲爹的智慧。    昔月怒瞪他,摸摸自己的小胳膊,也不知道红肿了没有:“贾胖子,我疼。”  贾正旭摸摸昔月的额头,惊愕地道:“闺女,你没发烧啊!你这破主意都用了几百回了,每样还重复,怎么不嫌腻歪。”  “爹爹请老嬷嬷说了几年的重复故事,也不见得腻歪啊!我也就一年一回,你怎么就腻歪了?”昔月指指桌上的一幅画,命令道:“就他了,我要成亲,越快越好。”  贾正旭目瞪口呆,上上下下检查她是不是被摔坏了,尤其是脑子。  “爹。”昔月白了他一眼:“我真想通了。刚刚听了麦婆婆一个故事,心有所悟。皇宫都是吃人的地方,就是我们远在江南也知道,那里不容易啊!京城的男人都是有钱有权毛病多,家家都是三妻四妾,哪有我们这儿好,都是我说了算,要是我男人刚纳妾,看我不收拾他。”挥挥白嫩的小手掌,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  “不错,不错,那些我都跟你说过啊!可你什么时候听过?”  “现在啊!”    贾正旭里里外外再把她打量一遍,半响眯起小眼睛,吹吹八字须:“想骗你老爹,不可能。”  “你有什么好骗的,骗你我有什么好处?出了家门,我一无所有,怎么去京城见我的心上人?若是没了钱,我就不能打扮漂亮了,他怎么喜欢我?”昔月托腮,见麦婆婆假寐,姿势仍然端庄,果然是在江湖出来混饭吃的。  贾正旭狐疑:“那你听了什么故事?突然如此大彻大悟,如同脱胎换骨了。”  昔月知道他已经上当了,拉他坐到自己旁边,谄媚道:“自然是皇上和皇后的故事了。”  “就是你以前那个把你吓了几天的故事?”贾正旭瞧了一眼麦婆婆,她安详地坐着,像是睡着了。  昔月点点头:“那结局不一样,没有鬼神作祟,是皇上变心了,皇后郁郁而终,留下了可怜的孩子。我喜欢的可是个阿哥,他地位高,肯定早有妻子,若是爹爹以前是个高官也许还能可能,如今也只是个小县令,我若是去了京城,他身边的妻子怎么也是轮不到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女儿。而且他身边妻妾环绕,虽然我花容月貌,可京城的贵女哪个不是娇俏可人,即使我为妾也未必得宠,何必大老远地去受气呢!”  “啪啪啪。”贾正旭愉快地击掌,看昔月大彻大悟的模样,心头一块大石突然放下,笑得如同弥勒佛:“麦婆婆,你早就该说这个故事了。”  麦婆婆缓缓睁开眸子,与昔月相视一眼,那眸中饱含的艰辛、怜悯和沧桑是如今的昔月所看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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