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还未亮,贾正旭兴奋地搓搓手,恨不得倒贴大床把上门女婿招进贾家大门。瞧着眼前的小秀才,眉清目秀,肤色白皙,脸上含着郁郁之气,又带着丝丝阳光之气,甚是满意。媒婆知道贾正旭出手阔绰,若是事成,大红包的馅肯定不少,笑眯眯地把小秀才吹得天花乱坠,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贾正旭占便了多么大的便宜。 眉清目秀的小秀才脸皮薄,不禁夸,像个小媳妇般脸色通红地缩着脖子,一动不敢动,双目频频看向不好意思的父母亲,可他们听着媒婆的吹擂,正都羞愧地不敢抬头,没意识到儿子窘迫地向他们求救。 贾正旭完全不搭理媒婆的独角戏,乐得连连点头,对眼前眉清目秀的小秀才满意到不行,家境贫寒不要紧,无功名利禄也无妨,对他女儿好,给他养老送终就成。 半个时辰就把一桩婚事敲定了,小秀才入赘,贾正旭给小秀才家里人一笔丰厚的彩礼。一个时辰的工夫这桩大喜事儿就传开整个文德小镇。小镇上是没有哪个男人是不羡慕眉清目秀的小秀才,娶了个美娇娘,得了个钱岳父,从此飞黄腾达,一家老小鸡犬升天。 贾正旭多年未成的心愿即将达成,恨不得立刻让他们成婚,就把大喜日子定在了三天后,咧开的嘴角怎么也不舍得再合起。 不过见女儿一改反态,他心里狐疑半分也不会少,她年幼独自跑出去玩的那日,正好撞他被皇上罢官的那日,他借酒消愁,疏忽了对闺女的看管,一溜烟就没了,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以为失去爱妻后,又要失去爱女,悲痛欲绝,跌跌撞撞地倚在门前的石柱子上哭泣,抬头一看爱女光溜溜的小脚丫子踏着泥尘“蹭蹭蹭”扑到他怀抱,身上披了件太监的衣衫,身后还跟着个小太监,贾正旭还来不及细想,女儿泪眼汪汪地喊道:“爹爹,我冷,我冷。” 心里如同像被鞭子抽一样疼,抱着她小小的身子冲进大门,唤来大夫。却见她婴儿肥的小脸蛋红扑扑,笑得异常诡异,如同逛窑子的小流氓,拿起被角擦擦嘴角留下哈喇子,小嘴一张一合地梦着喊:“九阿哥、九阿哥……” 贾正旭想着不过是个几岁的小丫头,只是病着,好了就成了。谁知几天后,病好了,心心念念的九阿哥还没忘,当时他已经被贬了官,把她抱紧远去京城的马车上,不以为然地笑道:“九阿哥就是京城的九皇子,你一个九品芝麻官官生的小丫头如何能嫁他?” 她嘟起小嘴含糊了几句,贾正旭没听到,听到了也不以为然,这根本不可能。 来到江南蛮夷之地,想着是个穷地方,带着镇子的百姓发家致富就是他的头等大事,因此疏忽了女儿,又过了两年,有一日他忽然发现她练写的字,是九阿哥;刺的绣是九阿哥;就连厨艺炒的大萝卜也是九阿哥。 心头警铃大响,不得不重视起来,再三劝阻后,觉得雇佣一个宫里的老嬷嬷,让她明白深宫险恶才是正事。如今四年过去了,听了深宫险恶的无数故事,宝贝女儿就算是吓哭了,也没忘记深深念念的九阿哥。如今告诉他仅仅是因为一个皇上和皇后的故事,她的态度就改变了? 贾正旭既高兴她的“想通”,又不信她的“想通”。再三谢过迈婆婆后,还是决定要严加看守,直到她成亲,为他招来好女婿为止。 小丫头最好不要有花招,想跟她亲爹斗,还嫩着呢! 昔月见房门前守卫越来越深严,爹爹一见他就笑得如同偷了鸡的黄鼠狼,心里抖了一抖,莫不是麦嬷嬷所言有诈?可箭在弦上,又不得不发。忧心忡忡地等着麦婆婆的消息,三日过得堪比三年。 第一日,聘礼一箱箱地挑来她的闺房,她亲爹笑眯眯地问她是否满意,不满意就弄到满意为止,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珍珠绫罗,可是该有的绝对不少。不像招上门女婿,倒像是嫁女儿。昔月学着亲爹的模样,不能有丝毫的紧张,父女两人笑容一个比一个灿烂,就说了一会儿话,嘴角都抽了好几下,笑容完全僵硬住了。 第二日,大红喜字高高挂起,贾正旭拿着喜宴名单乐呵呵地问女儿还有什么闺中密友,千万不要拘束,一辈子就成一次婚,自然怎么开心怎么来。昔月心里着急,面上笑吟吟地让爹爹去请几个自小玩大的好友。贾正旭的心定了,昔月的心慌了。 第三日,婢女捧来凤冠霞帔,金珠耳簪,做工精细,像是蓄谋已久,昔月悔恨自己聪明一世,竟然糊涂一时。忙屏退左右,暗暗咬牙,难道真的着了贾胖子的道?真是不甘心。 轻轻推开了大门的一条缝,探头探脑地往院子外瞧,外头整整齐齐地站着十几个黑衣仆从,许多都是眼生,那强壮的模样堪比打手,手里拿着比他们还高一个头的木棍子,威风凛凛,定是贾胖子临时请来的护卫。又悄悄开了窗户,七八个丫头婆子在外守着,面上一派肃穆,如死了亲爹。 昔月欲哭无泪,她当初怎么就觉得自己是个光杆的小姐什么都没有呢?她明明没嫁人,有个这个就不是光杆,如今着了道,真是插翅也难飞。 颓废地跌倒在床上,这些年来,知己的丫头姐妹都被爹爹洗脑了,一旦发现她“心术不正”立刻扼杀在摇篮,如今连个帮忙的婢女都没有,心里苦极了。想望天长叹,窗外的丫头婆子一双双锋利的眸子如同要割了她,昔月不禁抖了抖,掩上窗子,望着天花板,难得真是上天要亡她? 小秀才的父母曾得过贾正旭恩惠,他们正逼迫小秀才发誓定要好好对待贾小姐,好好孝顺贾大人。小秀才面颊通红,比小姑娘还要害羞三分:“爹娘放心,我定会好好孝顺贾大人,好好照顾贾小姐,从今往后只有一个女人。” 爹娘都是过来人,瞧着儿子的傻样,定是迷上了贾小姐这个如花美人,只盼着他们夫妻日后美美满满,多孙多子。又想着儿子生的孙子不是他们家的,心里憋屈又别扭。在这复杂的心情下,小秀才入了贾正旭派来的花轿。 当然昔月可没有来迎亲,她爹怕她使出幺蛾子,岳父亲自过来接未来女婿过门。 未来女婿小秀才戴上了新娘子的红头盖,一身大红新郎服胸前带着一朵大红花,有着媒婆搀扶进了花轿。父母站在寒舍门口对嫁人的儿子依依惜别,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怎么不舍得也得舍得。 贾正旭骑着高头大马,挺着弥勒佛般的大肚子,想得如同捡到了金子,白晃晃的大牙闪瞎了亲家公和亲家母的四只眼睛,拱手道:“亲家公、亲家母若是舍不得就多来寒舍走走,多看看这孩子,大老远地嫁到我们家来也挺不容易的。” 若不是贾正旭救过小秀才父母的姓名,人家肯定是不给面子地翻几个白眼,若你们那里是寒舍,我们怎么还嫁儿子。 亲家母即使使劲儿地掉金豆子,贾正旭还是要把女婿娶回家,身后的鞭炮声响起,四个身强体壮的轿夫把小秀才抬到贾府。贾正旭娶女婿,人逢喜事精神爽,面色红润,骑着高头大马,听了一路的吹打弹唱,也哼了一路的小曲儿。 虽然是入赘,可宾客酒宴办得比娶亲还要隆重三分。因为是娶姑爷,贾正旭也没把嫁娶的习俗看得太当是一回事儿,到了吉时,也没有请新娘出来拜堂,而是开了酒席,他身为父母官,凡是本镇之人,若是人到礼到,都可以喝一杯喜酒,沾沾喜气。 宾客无不喧哗。贾正旭乐呵呵,也不怕有人闹事,越闹就越是热闹。越闹就越是多人知道他贾正旭娶女婿。 贾府的酒席从内堂排到了门外,几大酒楼都订满了大堂、包厢,满镇子的红色让人赏心悦目,无人不喜,因贾正旭平日里心宽体胖,善结人缘,乐善好施,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过来找茬,几乎全镇的人都来捧场贺喜。今日贾胖子过得是格外地欢喜。 鞭炮声,祝贺声,声声入耳。贾胖子领着新姑爷站在贾府大门外迎宾客,新姑爷是个斯文的秀才,害羞腼腆。贾胖子特意亲自动手把他的嘴巴咧开,让他保持笑容,虽有几分滑稽,却是极为喜气,让喝酒的宾客纷纷乐呵呵地送上贺礼与大红包。 新姑爷怀里的红包满满地贴着他的胸膛,目光大放精光,恨不得这辈子多成几次亲,那就有田有地少奋斗几年了。当然,那也是他痴心妄想,若是身旁乐呵呵的贾胖子知道了,定然把他剁成几块去喂了他家那只叫得异常凶狠的大黄狗。 宴席开,酒过三巡,饭菜却不过几炷,宾客纷纷倒地,呼呼入睡,堪称奇景。 贾胖子以为宾客们酒量浅,喝醉了,不以为然。不过要维持体重,他的吃食跟猪的分量一样,兴奋地夹了一个猪蹄子,才咬了几口,渐渐地越吃越困,一把抓起身旁早已入睡的女婿的小白手,一个激灵,第一个念头就是这穷小子的手竟比他小妾的手还要滑嫩。第二个念头才是,被昔月这个臭丫头算计了,到手的女婿要保不住了。 眼皮子越来越困,终于一瞌,呼呼入睡,贾胖子重重如猪的身体跌趴在地上怎么也醒不了。 昔月新房外的仆从,虽说不能饮酒,但可口的饭菜点心茶水一样也是少不了,每人才吃了几口,就通通倒地呼呼大梦,竟比猪睡得还香,莫说打雷,就是地震也不醒。 而在那之前,黎明天刚刚亮,守在新房里的昔月一大早就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被架起,由着丫头们替她换上喜服,然后在她脸上涂涂抹抹,贾胖子怕她作怪,连个添妆的姐妹都没有,就让她自个儿“独守空房”。贾胖子还知道自个儿闺女的泪水说落就落,愣是忍着,她一辈子一次的大婚怎么都不肯来看看她。 昔月的泪水没人观赏,留了可就浪费了,保持好体力,得想想该如何是好。等一众的丫头婆子替她弄好了凤冠霞帔,她就把人统统赶走。丫头婆子得到的命令是看好小姐,至于在哪里看,贾胖子没有明示,一众丫头婆子就依着昔月,麻溜地滚了。 如今没有丫头婆子盯着,昔月还能在房里自由,胡乱地踢了几下凳子,见门外的打手目光如同冷箭,隔着门也能感觉到一双双冰冷的眼神,她小心肝颤了颤。坐到床沿安静了片刻又困了,不习惯早起,盖着红头盖昏昏欲睡,可肚子咕咕地叫嚣,昔月一个激灵,绝对不能睡,不然就中了贾胖子的计。 红头盖如一块破布落到地上,孤零零地横躺着,昔月随手抓了一把花生啃,脑子胡乱转着,绝不能坐以待毙。 窗户咯吱一声开了,一个长相蛮横的婆子弹出头来,讨好地笑道:“需要老妇替小姐盖好新娘子的红头盖吗?” 那笑容在昔月眼中就是恐怖的鬼笑,她哭着小脸楚楚可怜,又讪讪地强颜欢笑,像极了被土匪绑上山的无辜小娘子,看得婆子于心不忍,若他是个男人,见到小姐定是要英雄救美,救她出水深火热之中,可惜她是个女人,还是个硬心肠的女人:“需要老妇替小姐盖好新娘子的红头盖吗?” 昔月真想吐她一脸口水,可恶的贾胖子身边的狗婆子,如今敌众我寡,她孤军奋战,只好乖乖地捡起红头盖,往脸上一铺,一脸的视死如归,不知道还以为她被铺上了白布。 那婆子锋利的目光扫视了屋子一眼,见这小丫头也是个聪明的,四面八方布满了眼线,她插翅也难飞。若是要跑,唯一的法子就是他们这些大活人都躺下了。不过怎么可能?摸摸干瘪的肚子,如今尘埃落定,终于可以安心地跑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好好地盯住这小丫头。 老婆子是个领头人物,没有她的话,分来的香喷喷的各色糕点谁也不敢动,她威严的眸子扫视着众人,才把东西让心腹丫头一一分下去,不仅是她们这些守窗户的,就是守门的打手们也分了不少好吃的。老婆子为了已示公正,一视同仁,她一声令下,自己带着头的吃东西,其他人才敢动。 守了三日的新娘子,总算可以吃到好吃的,众人狼吞虎咽,不过吃了几口,谁没被咽着,倒是被药睡了。 老婆子打了个哈欠,恍惚中才发现周围人都倒下去睡着了,扔掉手中的可口的桂花糕:“你这小蹄子……”骂了出口,又捂住嘴,庆幸自己没骂完,那可是主子,可她饶是再精神,也敌不过麦婆婆的无敌蒙汗药,歪倒下身体,呼呼大睡。 房中的昔月苦着脸,心里咒骂混蛋老婆子一万遍,小手偷偷掀开红头盖,偷瞄了一下窗户,见没有老婆子讨厌的皱巴巴的老脸,才咯吱咯吱地吃着花生,偷偷地抓了一把藏到袖中,脑子还在想着主意,主意没有想成,上天就做了明示。 门外渐渐传来“呼呼”声,昔月蹑手蹑脚打开一道门缝,惊奇地发现门外的打手、丫头婆子通通歪七歪八地倒地,惊得手里的花生如仙女散花般撒了一地,脚上的红色珍珠绣花鞋浅浅踩出屋子,疑惑地看看四周,他们全部倒地呼呼大睡,若不是怕惊醒熟睡的众人,昔月定要仰天大笑三声。 双手合十,恭敬地拜拜老天爷,真是太显灵了,她才拜了三日,就对她如此好,日后定要经常拜。 昔月感谢老天,也知道这些人睡得蹊跷,不知何时会醒来,来不及换身衣裳,匆匆提起裙裤,跑出住了十几年的小院子,如此梦幻的结果她怕是梦境,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会疼,高兴地手舞足蹈,不小心踢到门槛才停了下来,小嘴傻傻地笑着一路冲到门口。 门外宾客宴席中醒目地横躺着一个喜庆的胖子,倒地睡得像一头死猪,呼噜声不绝于耳。昔月折回屋子,熟练地从屋里拿出一见披风挂着他身上,庄重地弯腰鞠躬地道:“爹,对不起了。” 而回应她的也只有满地的呼噜声。 昔月喜滋滋地认为,老天爷对她真是太好了。 朦胧的烟雨中,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仿佛是凭空出现。略微凌乱的发丝粘上几颗小水珠,镶满珍珠的凤冠摇摇欲坠,一双红色绣鞋台阶上走了几步,又停下,又往上爬了几步,又停下,思量了一会儿。 “小姐、小姐、小姐……”身后麦婆婆喊叫声越来越近。 昔月豁然转身回眸,富有江南女子的柔水情眸闪过亮晶晶的光芒,凝脂塞玉的鹅蛋脸微微扬起,密密麻麻的水珠儿飞落到她脸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麦婆婆,你可算是来了,你真是太厉害了,整个贾府的人都睡着了,也包括贾胖子。”此刻昔月仿佛忘记了她口中的贾胖子是她的亲爹。 麦婆婆灰白的发髻被点上粒粒水珠,眸子写满了沧桑,凝视着她:“小姐,你真的不后悔吗?如今若是后悔还来得及。只要回去跟贾大人认错就成了,你是他唯一的闺女,他不会怪你的。”手里紧紧篡着蓝色的大包袱,迟疑着到底要不要交给她。 昔月脸颊上小水珠儿一滴接着一滴滑落到脖颈里,把头顶的珍珠凤冠扔到地上,粒粒珍珠滚落了一地,她如同扔了一个枷锁,伸手抢过大包袱,粲然一笑,美如日月:“我贾昔月此生永远不悔。”又犹豫了下道:“贾胖子什么时候醒来?我要不要现在就跑?” 麦婆婆转身不再看她,缓缓地迈了几步:“既然是小姐的选择,我就不阻拦了,我就是往贾府的水井下了点蒙汗药,睡得快也醒得快,小姐现在就走吧!” 昔月眸子一亮,麦婆婆太聪明了,即使她不搭理自己,昔月道谢也道得起劲,毕竟她可是她的超级大恩人。红色的绣鞋上绣着一双彩蝶,她一蹦一跳跨上台阶,蒙蒙烟雨淋在彩蝶上,如同翩然起舞。 麦婆婆忽然转身,亮晶晶的眸子如同有两个旋涡,一下子就把人吸进去,细细的小水珠儿打落在她身上,皱着的眉头缓缓舒开,看着昔月犹如一只飞蛾般扑向火焰,毫不犹豫,也从不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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