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里行人熙熙攘攘,集市里琳琅满目全是年货。城中不时有守军巡视,倒是一派安详,丝毫感受不到朝廷与江南的暗流涌动。 今日是腊月二十九,明日就是除夕了。 秦淮无影分堂坐落在城南,旁边有几间书斋,平日里还算安静。 大堂上首,墨卿正坐着慢慢喝了一杯茶。为了招待她这位八百年都不来一次的教主,分堂管事费尽心思寻来了顶尖的州碧云,殷勤给她沏了一壶好茶。 墨卿喝了两口,觉得也就那样,不及酒半分。 她在秦淮待了七日有余,林笙一来到就火急火燎开始着手换人,考察分堂的管事,筛选合适的人手,忙得整个分堂人仰马翻。 好歹是在除夕前办妥了这边的事。林笙松了口气,将新的分堂成员名册递给了墨卿,请她过目。 林笙以为墨卿来秦淮是想去见那位第一公子,谁知她来了秦淮后就只是在这分堂中,亲手来管此次换人一事,吓得所有人大气都没敢喘过一口。 墨卿随意翻了翻,她亲手换下去的人,自然心中有数,一目十行看完后,她可有可无点了点头,将名册扔给了林笙。 “就先这样。” 她托着下巴,眼睛半睁,上挑的眼显得迷离又倦怠,浑身似没腰骨一般,透着一股懒散又心不在焉的劲。 “是。”林笙恭敬应了,悄悄看了她一眼后,试探性问道,“那属下这就去命人备车?” 明日就是除夕了,最迟要午后动身,才能在明早到落月崖。 墨卿沉默了片刻,无意识转着手中的茶盏,看起来有些走神。 “去吧,午后启程。” 林笙依言下去吩咐管事准备马车,墨卿独自一人留在了大堂里,眼眸半垂,掩去了眼中的情绪。 等林笙吩咐完管事,倒回来大堂时,上首的座位空荡荡的,只余一杯已经凉透的茶。 墨卿此时在秦淮主城的街道上,看见许多稀奇的年货,忍不住掏钱买了一些。热情的小贩见她出手阔绰,笑得更加和气,满嘴的:“贵人过年好。” 提着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墨卿晃到了天机楼名下的江湖茶楼前,里面隐约传出听客热闹的交谈声。身边的行人熙熙攘攘,市井的烟火气弥漫在秦淮,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了几分亲近的念头。 墨卿忍不住看了看四周热闹的景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快要过年的氛围。 她一边出神,一边不由自主走进了茶楼。堂倌看她衣着气度,当即殷勤将她请到了二楼雅间。 “哟,您来得巧,恰好就只有这间了。”堂倌笑着将她请进仅剩的雅间,又麻利送来了一壶上好的茶水。 “有酒么?来壶好些的。”墨卿扔了一锭银子出去,惹得堂倌笑到两眼弯弯,连连说有,一溜烟就朝楼下跑去了。 许是因为要过年了,百晓生也特意捡着江湖中近来比较轻松的奇闻来说。 墨卿随意捡了一颗瓜子吃,斜靠着软椅,懒洋洋听楼下的百晓生在唾沫横飞说那个门派的掌门又在外面养了那家青楼的花魁。 堂倌很快便送来了一壶好酒,是秦淮特有的佳酿——伶人醉。 酒液缓缓倒入云纹银酒盏中,映出她略嫌冷清的眉眼。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来此,只是一时兴之所至,忽然想走走,路过茶楼时,难免想起以前和扶苏一起来的景象,不由自主就走了进来。 酒是好酒,初入口时清冽略淡,入喉后醇香悠长,带着浓厚的后劲,像这秦淮迷蒙的烟雨,醉人得很。 大堂里,百晓生唾沫横飞—— “接下来要说的,各位应该也听过了,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半个月前武林和落月崖打了一场,最后也没能分出个胜负。本是能赢的,可横空杀出了扶苏君,竟将四大掌门拦了下来,偏要救下墨卿。” “哎呀,在场的掌门都急了,就问扶苏君这是为何?” “你们猜怎么着?” “墨卿竟然就是扶苏君女儿的生母,那位多年前对扶苏君始乱终弃还带走了他唯一女儿的传奇女子!” “不过,这都不是最令人惊奇的。最让人惊奇的是——墨卿竟是个女子!” “唉,该有多少怀春少女芳心破碎。听说秦淮的歌妓舞姬有许多都倾心于这位教主呢,如今怕是暗自垂泪了。” “按我说,扶苏君不愧是江湖第一公子,连喜欢的女子都如此与众不同,厉害!” 茶楼中的听客听得非常痛快,纷纷喝彩打赏百晓生,一时间笑声与交谈声充斥了整个茶楼。即使坐在二楼,墨卿依旧能听见楼下人们的议论—— “魔道教主和第一公子,这对不错,有看头!” “真是没想到扶苏君喜欢这样的,得伤多少女子的心。” “扶苏君喜欢谁与你何干,碍着你了?” 墨卿一时间无言,抬手举起酒杯就饮,想将心中翻涌的情绪给压下去。可喝了半天,却发现酒杯早已经空了,她还浑然不觉。 复又斟了一杯酒,墨卿慢慢饮着,觉得连酒都没滋味了,耳边回荡的都是百晓生刚刚说的话。 也不知扶苏有没有后悔,如今被传到大街小巷皆知,他们俩算是好好出了一把虚名。 眼看着就是正午了。 天沉沉暗了下来,乌黑的云积着,倒像是谁打翻了砚台,染黑层层积云。 下雪了。 凛冽的风吹得茶楼的窗吱呀作响,鹅毛大雪铺天盖地飘了下来,转眼漫天都是白茫茫一片了。 墨卿独自坐在雅间里,堂倌烧了地龙又送来一壶温好的酒,一边随意听着百晓生的趣闻,一边喝上两杯,也不觉得冷。 等雪停了,她也该走了。 看了一眼沉沉的天幕,墨卿觉得这雪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明天早上应该是赶不回落月崖了。 大堂里烧了炭火,听客三三两两坐着,磕着瓜子,聊聊江湖八卦,倒是一派融洽和乐。 墨卿在茶楼坐到了傍晚,雪依旧在下。 天已经黑了下去,只模糊余下点微光。城中家家户户已点起灯火,摇曳的灯笼在飞舞的大雪中依次亮起,盈盈一点灯火,看起来温暖极了。 风雪夜归人。 墨卿看着城中星星点点的灯火,忽然想起了这一句诗。 这样的雪夜,不知谁在等着人归家。 她结了账,披上了鸦青色的鹤氅,越发显得她身形修长,气度从容。 堂倌将她送到茶楼门口,看着飞舞的鹅毛大雪,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这位贵人,雪下得这样大,有人来接您吗?” 墨卿挑了挑眉,正欲回答他。一辆素雅大气的马车在茫茫大雪中平稳的、缓缓行驶过来。 停在了墨卿面前,像是替她无声回答了堂倌的问。 一只清润如玉的手轻轻探了出来,掀开了车帘。 他深紫滚银边的长袍被寒风微微飘拂,披着一件比雪色灿烂的银白鹤氅,手执一把油纸伞,缓缓走至墨卿面前,微微前倾,为她挡去了一方风雪。 “七七,我来接你。” 扶苏眼中含着清浅的笑,似茫茫雪野中无声落下的一场春意。 刹那间,墨卿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最终想到的却是—— 原来扶苏在等的夜归人,是她。 此时,天机茶楼对面的云华楼上,一人正倚着栏杆朝下看。 那人正是林笙。 透过茫茫大雪,她依旧清晰看见了两人。 扶苏和墨卿。 “传信回落月崖,就说分堂这边还没处理好,我与教主迟些再回去,明日不要等了。” 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林笙最终选择这样处理。 …… 马车在大雪中平稳走着,车内暖意融融,小几上刚沏好一壶白眉茶,氤氲出迷蒙的雾气。 墨卿坐在扶苏对面,觉得自己也许是鬼迷心窍了。 这么就一时冲动上了贼车?!这下可好了,林笙可还在等着,虞清息也在等着。 “七七,亦晟昨日还问起我,你回不回来过年。” 扶苏为她斟了一杯茶,眼中的笑意清润。 墨卿捧起茶就喝了一口,借茶盏掩饰了脸上的表情,就这么含糊不清应了一声。 “秦淮的除夕热闹的很,夜晚百姓会在秦淮河中放花灯,以祈求明年的福运。还有表演到天明的舞龙舞狮,以及彻夜盛放的烟火。街上还有许多有趣的小玩意,猜灯谜、覆射、投壶……”说到最后,扶苏微微一笑,“明夜去看看吗?”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似乎拢聚了漫天的星火,直直看着她,温柔又克制。墨卿明知该拒绝的,可话到嘴边,千言万语都化为了无言,竟是半句拒绝也是说不出来。 沉默了良久,她终是打算最后纵容自己一回。 “好。” …… 雪夜中,印着霁王私印的马车缓缓在霁府门口停下了。 陆一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扶苏本是留在军营中处理军务的,看完一封蛛探送来的密信后,他让陆九驾车,没留半句话就走了。 陆一只好捧着那份还未处理完的军务,巴巴站在门口等他回来。 只见扶苏手执油纸伞,缓缓走下马车。 陆一刚想上前抱怨一句,就见扶苏朝车帘方向伸出了手。 手修长、干净,在雪夜中让人想起深海的珠贝。 随后,一人从车内走出。 鸦青色的鹤氅披在身上,露出里头一段月白的长袍。分明是清俊公子的打扮,那殷红的薄唇,似雪中的一点朱砂,生出了几分妖邪。 陆一看着那人搭着自家主子的手下了马车,两人并肩走来。 两人都披着鹤氅,一雪白,一鸦青,看起来有种诡异的融洽。 扶苏收了伞,看见陆一手中的军报,瞥了一眼后,便随意摆了摆手:“放到书房,我稍后看。” 陆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墨卿,最终选择了默默转身,朝书房走去。 陆一刚走,一道人影就从回廊那边小跑了过来,清朗的少年音回荡在大雪中:“兄长!七七回来了吗?” 听见这声音,墨卿一愣,忽然觉得有点心虚。于是脚下一动,眼看着就想转身溜走。 谁料温热的手精准一握,将她的手牢牢握住,任她怎么咬牙切齿也纹丝不动。 楚亦晟像一道风一样跑了过来,脸上还有点跑得太急带出来的薄红,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然后,只听扶苏微微一笑,声音中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嗯,在这。” 楚亦晟的欣喜还没从脸上褪下去时,就一眼看见了两人相牵的手。不……应该说是他兄长硬拉着那个人才对。 两人四目相对。 楚亦晟觉得有点迷茫,眼前这位公子看起来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何时见过这种气度出众的人。最让他茫然的是,自家兄长为何要拉着这个公子的手…… “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落月崖教主,小名七七。”扶苏含着笑,云淡风轻给了楚亦晟更大的冲击。 楚亦晟看着狠狠瞪向自家兄长的墨卿,忽然觉得,他可能没睡醒。 “我……我可能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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