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六,塔拉族东部无人之城外。 圆月已西沉,朝阳借出胭脂色,淡淡的辉光撒在少女下垂的睫毛上,泛出淡淡的红棕色。齐珏拍了拍苏卿轩的肩头,轻声道:“卿轩姑娘,醒醒,该出发了。” 苏卿轩用手背蹭了蹭自己迷迷糊糊的眼睛,直起腰坐了起来,原本盖在身上的衣物也滑落在腰间,定睛一看竟然是齐珏的外套,叠了叠交还给对方,感激道:“我竟然睡着了。谢谢你。” 接过衣物的齐珏点了点头,很难得也不继续多嘴,穿上褙子、背好断刀,晨起里齐珏的声音分外低沉沙哑,他背过身去说道:“走吧。” 胡天等人见齐珏起身,纷纷蓄势待发,抢步上前,快步走了进去,早晨的雾气比晚上的淡多了,隐隐约约能够看见前方东西了。候岷山动作最快和胡天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了薄雾。 苏卿轩也跟了过去,没走几步路立刻能够感觉到,脚下的土质瞬间变得柔软起来,同塔拉族的硬土截然不同,这里铺满了短草,湿润而滑腻。 突然间听到了众人的呼喊声,苏卿轩还没回过神来,脚下一空,整个人正要往下摔去,左手被一个大掌拉住拽了回来,背部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腰上也被人用手臂圈住。 脚下仍是虚浮的苏卿轩惊魂未定间,双手紧紧抱着腰间的臂弯,回首抬眼看去。一阵风吹过,树就开始响了,男子额前的发丝浮动,露出半只莹亮的眸子,齐珏轻启薄唇:“你怎么总是那么莽撞。” 雾气已经被大风吹散,下方传来粗犷的鬼哭狼嚎之声。循声望去,胡天等一干人等正埋身于凹陷干涸的河道之中,身边堆满了白骨,刺鼻的气味渐渐涌了上来。 “是王水的味道。”厉云一跃而起飞到河对岸,站得很稳。见他过去之前仍是安然无恙,并没有什么状况,后方二三十人也跟着飞了过去。 齐珏怀抱着苏卿轩,脚尖点地身姿卓然翩然而下,落地后便放开了手臂,伸手去拉正努力从河道里爬出来的几个人。 胡天连滚带爬得上了岸,巴掌胡乱拍打在自己身上,生怕沾上了些什么,骂道:“什么鬼地方,怎么那么多死人骨头。”见齐珏弓步蹲在岸边,往河道里看着,胡天好奇地问道,“你瞧什么呢?” 齐珏指了指河道里四仰八叉的一柄兵器,向司马通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司马通瞬间化身古友道三步并作两步很听话地跑了过来:“前辈有何吩咐?” “那柄斜插在土里的长钩是腾天派谁的?”齐珏问道。 河道中有好几柄长钩,这柄长钩上面纹了个一大圆孔,其他几柄纹着两个小号的圆孔,司马通辨别了一下说道:“大圆孔的是腾天派七位坛主的标志,两个小孔的应该是手下的护法所用。” 齐珏起身继续问道:“之前和塔拉族人起冲突的赵亚可是坛主?” “没错。”司马通答道,忽然茅塞大开惊呼出声,“所以这些白骨……”其实大家虽然都喋喋不休地议论着这瘆人的地方,可那耳朵可是都竖得直直的,生怕错过了些什么关键的事情,齐珏这句话一提及,就是怀疑提前进来的人们都已经死在这地方了。 齐珏转身说道:“看河底土壤的颜色较岸边的湿润深暗一些,按照厉云所说的王水应该才退去,子时进城……”顿了顿,摇了摇头说道,“或者说成进岛更合适一些,那这人本就冲动、好胜心切加之夜不能视,岂有不掉进河的道理。” 都还没摸着找神器的门道,倒有那么多人就稀里糊涂的枉死了,也不是说大家关系有多好,只是这样的情形任谁在这一时间也无法承认。有一人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却又有胆向齐珏反驳道:“这些不过是你的一己私断,好吓走了我们,然后自己独揽神器吧。” 齐珏摇了摇头,笑嘻嘻得反问道:“这有什么可吓的?” 那人被问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一来被齐珏这句话点破自己怯懦的心思,二来自己本就小门小派又被人看低了一等,心里对齐珏更是恨得牙痒痒,料想他从未动过手也不知他深厚,现在大伙都在断定他也不敢动手,骂道:“都说云华派的高人们都不食人间烟火,视人命如草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此话一出,当真有人开始伸出手,指指点点地议论起之前传闻中,云华派屠了一个村庄的事情。 这几次接触下来,齐珏为人苏卿轩心里再清楚不过,你要说他嘴坏她绝对会举双手双脚同意,但是听到有人传说他草菅人命那绝对是一万个不同意,怒气冲冲得对着议论不绝的人群说道:“你们空口无凭就不要胡说了!” 为首的男子是曹氏三兄弟中的曹仁,一向以除尽天下恶事为已任,这番多人口中讨伐云华派的齐珏,自己固然应该出来主持公道。他见是个娇俏玲珑的姑娘,一定是涉世未深识人不能,颇不放在眼里,呵斥道:“你又是他什么人,怎知他不是满身污秽?” 齐珏竟然附和起起哄的人群来,问道:“对啊,你怎知他们说的不是真的?”似乎巴不得别人冤枉了自己,弄得自己不仅要灰头土脸,最好还一身血债,像他现在穿得那样一团糟。 苏卿轩看了看对面张牙舞爪的男子,再看看齐珏的脸色,他脸上虽带着戏虐的神色,但是长发下半掩的眼神确实更加幽暗,不知道为什么看得自己心里一沉,分外难过酸楚,但是她不是当事人固然不知道事情的始末,气齐珏不识好歹不做解释,口头上又争不过人:“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不能让他们向你泼这脏水!” 见她手足无措的模样,齐珏长吁了一口气,小姑娘果然没见过世面,这几句话就要沉不住气,反倒安慰起苏卿轩来:“人在江湖,脏水泼着泼着也就惯了。” 苏卿轩见他自暴自弃的模样更加气得直跺脚,她从小处得环境都还算干净,哪里有那么多些阿谀我诈,对她来说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只一次,在绿水村,同李梦恕一起长大时,李梦恕被同村的男娃娃诬赖偷采别人的豆角,拖着她说要去报官。苏卿轩急得便要同他理论,对方人多势众哪里肯和她们动嘴皮子,两个人被几个大孩子压在地上拳打脚踢。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苏卿轩死活拽着男娃娃的衣服不放,见她食古不化,男娃娃心里后怕,才吐露出是自己嘴馋偷吃了去,大孩子们这才纷纷散去。 所以齐珏蒙污,苏卿轩自是感同身受,她舍不得朋友被污蔑,她不懂齐珏之前是受过多大的委屈才任人这样欺负也能不生气的,转身注视着齐珏蹙眉轻语道:“我知道你是个比谁都好的好人。”因为一个恶人不会为人出头去杀一个功夫了得的谢童,一个恶人不会主动去拉刚从王水河道里爬出来的人。 齐珏收敛脸上的笑意,嘴角低垂下来,低头看着眼前的苏卿轩,默不作声,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半响之间,一句话也没再多说,谁也犟不过谁,两人都如过了好几天一般。 慈文馆的女弟子余静雅站了出来,腰扣六棱梅花刺,秀眉紧锁,愤愤不平地说道:“被屠的村庄叫大石村,就在慈文馆的山脚下。在你们云华派离村之后,就有人回报——村里无一生还,所有人包括老弱妇孺都被人用利器剖断了整根脊柱。” 在场的固然也有歪门邪道的小门小派,鬼祟卑鄙的事情也做过不少,但是如此残忍狠辣的事情听来也让人几欲作呕,在座众人无一不是面色巨变。齐珏也不解释,连眼睛也没有眨过,只是看着苏卿轩,说道:“别人这样说,你可怕我?” 没有直接回答齐珏的问题,苏卿轩努力透过他的长发看向他的眼睛,反问道:“你可有草菅人命?” “没有。”齐珏如实回道,“我没有害他们性命。” 终于等到了齐珏的回应,虽然只是一句话,但也着实让苏卿轩舒开了眉头,抬手拍了拍齐珏肩头,假装自己是个老江湖一般扬眉说道:“我自然信你。”齐珏反倒别开脸去,没好气地说道:“我看你是傻。” 一个撑着铁锤的光头嘿嘿笑道:“听闻云华派十二代弟子齐珏为人不羁却生性风流,江湖中同你做露水夫妻的女子也不在少数。这小丫头怕是也着了你的道吧?!”这人声音尖细低哑,好像是在用喉管说话一样,说完面部狰狞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极尖十分刺耳。 大家虽是江湖儿女,但女子的名节也绝非小事,傅无暇为苏卿轩出头骂道:“你个死秃驴说什么呢?”苏卿轩见她为自己出头,心存感激,暗道:“傅姑娘待我真好,像极了阿雪姐姐。” 光头素来最讨厌别人骂自己秃驴,显得自己和和尚一般,回击道:“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莫不是和这云华派的也有一腿。”贼眉鼠眼看了看齐珏又看了看苏卿轩,吞了吞口水,“你可真是艳福不浅,若你腻了倒不如把那小丫头送于我开心开心。” 这光头污言秽语甚是难听,料定了齐珏不会动手,之前被人这样挤兑也不敢还嘴,一定是外强中干之辈,自己若能讨上口头上的便宜,以后这些人瞧见自己也知道该绕着走。光头想到这个更是得意忘形地笑出来声来。 众人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黄光,那刺耳的笑声嘎然而止,刚刚还撑着铁锤大笑的光头此刻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胸口深深嵌着他自己那已经被献血染红的铁锤,短腿抽搐了两下,双目圆睁已经没了气息。 齐珏背身出现在光头的附近,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几乎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齐珏杀了那个光头。有些人握紧了兵器,身体向外退了一步,心中思量,若是这一招打在自己身上,是否能够挡下。 看着献血慢慢沾染着草地,苏卿轩拉住齐珏的袖口说道:“齐珏,这人虽然龌龊得紧,但罪不至死,你不该杀他。” 冷哼一声的齐珏拨开苏卿轩的手指:“那下次我杀人前你阻止我便是。”嘴角微微扬起讥讽得笑道,“不过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江湖事江湖了,光头既然开罪了齐珏,齐珏取他性命都是各凭本事,所以就这事情来说,大家都觉得齐珏这么做没什么问题。 曹仁正欲开口,厉云再次出声道:“齐珏之前的推测没错。河道中王水确实是夜间涌动,日出而退,不信你们看那些白骨。” 刺鼻的味道让上前查看的曹仁一阵咳嗽,他顺了顺气,说道:“白骨厚积。上层的颜色鲜亮且纹理清晰,中层泛黄有些许碎裂看来有些年月,再下面都是些几近黑褐色的小碎骨和粉末看来更是久远。” 司马通指着河道中一颗较常人巨大的头骨,惊呼道:“赵亚的护法严大头。”严大头人如其名,头围是别人的两个大,江湖中倒是也找不出第二个。 如此一来,第一批进来的人确实都已经凶多吉少了,夜里踏空掉入王水河道中恐怕连最后一声都没机会叫出来,所以塔拉族人的祖训当真不假。想到此处,各路英豪无一不是背脊发凉、直冒冷汗。还好有些人是看了齐、童二人行事更显稳妥才延误了进岛,得以保全了性命。 曹仁出面调停众人情绪,也向齐珏赔了不是,齐珏似乎倒也并不在意,大家就继续往岛中走去。没走几步便发现绿林环绕,周身的叶片最小的宽度也得有两庹,花团锦簇香气扑鼻色泽明艳,鸟兽迅猛也是见所未见。 齐珏一个人走在最前,之前口中骂着他的人也都跟在他身后。司马通碎步上前,询问道:“前辈脚步坚定,像是识得路,难道十年前您曾来过,所以知道神农鼎在何方位。” 对于司马通这种口齿伶俐的人,齐珏自是喜欢,但回答也比较简短:“并没有。” 苏卿轩原本就和司马通并肩而行,听得自然清晰,她觉得齐珏不是个坏人但却是个怪人,时而热情似火时而伤春悲秋,看得出他对司马通也有好感并不讨厌,但是答了司马通的话又只说了一半,便有心气气他,说道:“他是二三十年前来过这里的。” “你怎么不说我上辈子来过呢?”齐珏知道她有心气自己,顿了顿补充说道,“方才河畔我极目远眺望见远处有高耸之物,东北方气息浑厚而低稳,想来神农鼎在那里没跑了。” 人的功力深浅可以由很多面看出,比如步伐等,古冼当时观察苏卿轩就是凭这些。有些人道行更高些,能够感觉到气,一个人生来就有气,功力越高气就越厚;物也有气,特别是宝刀神器这样的东西灵气也就越强,云华派就有派系是可以修气,而齐珏的根骨练的就是这一派。 当然,“观气”这个说法,对于见识最广的司马通而言,也仅仅停留于略有耳闻,今天竟然真有个活生生的例子出现在自己面前,眼中敬佩惊艳之色溢于言表。 可是初出茅庐的苏卿轩哪里听得懂这些话,她只知道齐珏嘴里解释了那么多,眼睛却一直盯着自己,她觉得自己脑门上就要被盯出个窟窿了。转念一想,齐珏真是小气我不过是多嘴了一句,他便那么凶巴巴瞪过来,即是心虚又是后怕地结巴道:“你……你跟我说什么。是司马通问你的。” 深深吸了口气的齐珏似乎心情渐渐好了起来,收回眼神、伸出长臂指向前方:“看着路途崎岖坎坷,但不出意外三四日应该也能攀上高处,赶路吧。” 可惜事与愿违,一行人在第一片密林中就耽搁了三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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