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城,观火阁分舵。 月如帘钩,星河璀璨。 院中,杏花如雪,纷纷洒落。 树下石桌旁,白衣女子垂眸饮茶,眸光无波,花瓣飘零,坠入漆黑发间,缠绵不落。 坐在对面的南宫珞珞手中捧着茶盏,却只是送到唇边微微抿了抿,目光小心翼翼瞧着她,轻轻地问:“姐姐,今夜让我陪着你吧。” 她神色不变,淡淡道:“不用。” 南宫珞珞似乎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唇,却只是目光悲凉地垂下眼眸,什么都没说。 她放下茶盏,慢慢抬眸问:“子珩可有说过何时回观火阁?” 南宫珞珞黯然摇头:“哥说不想回去,说……阁中,太冷清了。”言罢,眼圈微微红了。 她面上依旧清冷,苍白手指却扣紧了茶盏,喉间一抹腥甜被她竭力遏制下去。 南宫珞珞抑住眼中泪水,坚定地看着她:“姐姐,你要相信,一扬会回来的,他不会有事的。以前,有过很多次,我以为他快挺不过去了,可是最后,他都活过来了,他永远都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她抬头,透过纷繁花枝遥望一弯清辉冷月,默默点了点头,许久,淡淡道:“洛洛,回吧。” 南宫珞珞默默看着她,眼圈愈发红了,在即将落泪的一刹那,站起身子,匆匆离开。 两个月了,再没有任何消息。 那个立在月夜间,足以暗淡漫天星月光辉的男子;那个初次邂逅,便轻而易举打开她紧闭心扉的男子,再也没有他的一丝消息。 如果……如果他真的不在了,她在频频毒发时的苦苦挣扎又有什么意义? 如今,考盘宫、观火阁、玄华堂,甚至整个江湖,都在拼命寻找食人鱼之毒的解毒方法,唯有她自己,全然不在意。 两个月前,令狐玄被她强行逼回了考盘宫,师姐闭关,她又无心无力,令狐玄若也任性妄为不顾大局,何人主持考盘宫政务?之后,令狐玄安排了十几个人来照顾她,都被她统统赶了回去,连派来的阿芷都被她赶走了。 再之后,她跟定了南宫子珩,因为她相信,轩辕一扬可以不见她,却不可能不见南宫子珩,只要跟在南宫子珩身边,她总有办法得到他的消息。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南宫子珩带着她天南海北地寻觅,始终不曾表露出半分得知轩辕一扬消息的模样,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或许南宫子珩是真的不知道任何消息。 然而,她就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南宫子珩,一定知道。 记得那场大雪纷飞中的三派对峙,她看着遍体鳞伤的南宫子珩幽幽问:“何必如此拼命?” 他随手抹了一下唇上鲜血,勾唇一笑:“如果不能把你抢回来,等一扬回来了,我如何跟他交代?” 他当时的目光是那样坚定,熠熠生辉,所以,她坚信,轩辕一扬的消息,他一定知道。 心口开始微微发疼,她急忙按住,起身踉跄两步,扶住树干。 再过半个时辰,又到毒发的时候了,她不希望任何人看到自己毒发时的模样,所以每一次都把所有人赶走,然后一个人关在紧闭的房间里默默挨着,直至痛到晕厥。 每每痛到不能自已之时,墨封都会出现,是的,如果他想出现,没有人可以拦住他,如今的她,更拦不住,她总是隐约记得,最终都是在他怀里晕厥过去的,然而,醒来之时,房间里,永远是她一个人。 对于墨封,她真的已经无可奈何到了极点,不管她如何拒绝他,如何刺伤他,他始终一如既往,毫无放弃之念,这个人,真的是她命中注定逃也逃不过的劫。 春风乍起,惊落一树杏花,融在如银月色里,纷纷飞扬。 她在漫天花雨中惊喜交加地回眸,望向挺拔立于高墙之上的漆黑身影,杏目里瞬间泛出盈盈水光,颤抖地轻唤一声:“一扬……” 那抹身影全身上下罩着漆黑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不曾露出来,风起,扬起身后斗篷烈烈飞扬,像要撕碎月光乘风而去一样。 然后,那抹身影便真的乘风而去了。 “一扬,不要走……” 她惊慌失措地飞身追去,飘过高墙屋檐,掠过亭台楼榭,穿过竹林溪流,直至追到一片桃林间,她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颓然跌坐在一地落花上,无助的泪水潸潸滚落下来。 抬眸间,却见那抹身影悄无声息立在前方桃树下,泪光盈盈的眸子里瞬间溢出无尽喜色,她吃力地爬起来,飞奔上前,在即将触到他衣袖的一刹那,他突然倒退了两步,避开了她。 她伸出去的手臂僵在半空,抬头深深凝视他,似乎想透过宽大黑帽看到那个她朝思暮想的深情面孔,然后,嫣然美好地笑了,一步一步向前,像怕吓到他似的极缓慢极温柔地触向他衣袖中的手。 他没有再避开,她终于握住他的手,却在握住的一瞬间,心如刀绞。 其实,当看到他这副模样出现在她眼前时,她便已推测出他中了什么毒,即便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这一刻,还是痛得不能自已。 她可以不在乎,只要他回来,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可是,她知道,他不能,他无法接受。 手上的触感像树皮一样坚硬粗糙,她硬生生逼回眼中的泪水,温柔浅笑:“一扬,我不在乎。” 他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掀起宽大黑帽,声音冷如寒冰:“即便如此吗?” 清辉如水的月色下,曾经那张惊世骇俗的俊逸面庞彻底面目全非,曾经干净光滑的皮肤变得像树皮一样坚厚粗糙,龟裂斑驳,模样可怖非常。 他中了,鬼皮毒。 两个月来,她研究了断魂湖里所有毒虫的毒性,而其中有一种毒虫叫鬼皮虫,会被血液吸引,叮咬人体,毒素却只入皮肤,导致全身皮肤变成树皮一样坚厚粗糙,逐渐肌肉萎缩,枯干而亡,死状如干尸,整个过程需要数十年之久。而且中毒之人,不可见光,否则全身皮肤便会如火烧一样灼痛难忍,因此,名曰鬼皮毒。 至于解药,由于此毒不会在短时间内致命,又极为罕见,所以,至今,并未有人花费精力去研究,总之,即便能解,也不好解。 然而,她却笑得柔软甜蜜,伸手慢慢触上去,轻柔抚摸,目光坚韧笃定:“即便如此。”踮起脚尖,吻上他树皮一样粗糙斑驳的唇。 双唇相接之时,他一把推开她,力道大得惊人,她一时控制不住身子,碰的一声撞在树上,心口一阵剧痛袭来,她强行遏制住险些冲口而出的鲜血。 前方传来他满含厌恶的嗓音:“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她抑着心痛狠狠摇头:“一扬,你知道,我不是怜悯。” 他望着她,目光里似痛、似悔、似恨,极为复杂,却绝无一丝柔情,声音狠戾而淡漠:“今夜,我肯见你,便是想跟你做个了断。” 她怔怔摇头,泪如雨下,痛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勾唇冷笑:“不需要再做出一副痴情姿态等我,也不需要背负良心上的谴责生活,墨封对你痴心不悔,你也不需要觉得对不起我而狠心拒绝他,想跟他在一起便去吧,毕竟你们英雄美人,极为相配……” “够了!够了!” 她悲愤地喝止他,泪眼斑驳地望着他:“一扬,何必说这些话伤人伤己呢?你想做什么我都懂,真的,不需要这样。” 他转开视线望向夜空冷月:“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如果我说我后悔了,或许,你不会信,不过,那也没关系,因为后悔与否是我自己的事情,的确与你无关。” 她心口越来越痛,额头涔涔渗出冷汗,到底遏制不住,俯身喷出一口鲜血,沿着树干慢慢软倒在地上。 他缓步走向她,立在她身前,慢慢俯身看着她,眼中满是冷漠的嘲讽,衬着树皮一样的面庞,恐怖而凶狠:“苦肉计对我是无用的,你知道,若论绝情,无人可以比过我。” 她伸手想去抓他手臂,却被他轻而易举避开,她哭得全身发抖:“曾经对我纠缠不放的人是你,如今狠心抛下我的人也是你,一扬,你认为的好,于我而言,真的是好吗?” 他直起身子冷冷睥睨她:“如你这般意思,我跳下悬崖变成如今这般鬼样子完全是自以为是自作自受是吗?” 她按着心口狠狠摇头:“不是的,一扬,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他倒退一步,声音更冷:“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要再纠缠我,你惺惺作态的模样,只会让我感到恶心。” 她抬头看他,眼中的泪终于慢慢止住,漆黑的眸子暗淡无光,怔怔点头:“好,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让我帮你解毒,如果解了毒,你依然坚持离开我,我绝不会再纠缠你。” 他毫不在意地冷笑一声:“解毒的事情就不劳烦你了,我的观火阁实在不比你的考盘宫逊色多少,你还是留着精力管好自己吧。” 她也冷笑一声:“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了。” 他目光转向桃林深处,叹息似的说了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心口连续不停的剧痛来袭,她知道毒发的时辰到了,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爬到他脚边,抓住他的衣摆哭求:“一扬,不要离开我……” 他一点一点抽出自己的衣摆,决然闪身而去,凉风习习中只剩下他冷漠的嗓音幽幽回响:“你再也不需要我了。” 她哭着蜷缩成一团,五指抓紧地面土壤,痛得不能自已地低低呢喃:“一扬……不要……不要走……” 整个身子痛得像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的时候,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紧咬的牙关被强硬掰开塞进一条手臂,她知道是墨封,痛恨不已地死死咬上去,口中瞬间溢满腥甜。 为什么?为什么要出现?如果他不出现,一扬不会离开,即便一扬再狠心,也不会忍心丢下毒发的她不管,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现? 像似不解恨,双手握紧他的手臂,更加拼命地撕咬着他,可是手指触过的地方,凹凸不平,伤痕累累,全是疤痕,那些都是长久以来,她毒发时啃咬过的痕迹。 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泪水愈发肆无忌惮地流淌,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落英铺满地面的时候,她终于痛到了极致,渐渐晕厥过去,眼前光影恍惚,她倦怠至极地闭上眼睛,如果可以永远睡过去,该多好。 窗外的鸟叫声悦耳动听,她猛地睁开眼睛,房间中寂然冷清,透过窗子照进来的晨光温柔和煦,她探到院中的气息,眸光一点一点暗淡如黑夜。 起身推开|房门,望向长身立在院中的身影,静静问:“是来下逐客令吗?” 手握折扇的南宫子珩缓缓回身望向她,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沉寂:“既然他已作出抉择,作为兄弟的我唯有尊重,所以,抱歉。” 她目光凄清,勾唇一笑:“该说抱歉的人,是我;错的人,也是我。” 原来被人伤透的感觉是这样的,突然间,极为同情墨封,他是如何一次又一次默默忍受着她带给他的残忍伤害,难以想象,他是如何挺过来的。 院中,梨花飞落,簌簌无声。 她逼回眼中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一步一步漠然走向院外。 南宫珞珞自身后的角门里追出来,哭着低唤:“姐姐,你别走……” 南宫子珩怒斥一声:“洛洛,回来!” 南宫珞珞停下脚步,冲着哥哥哭着呼喊:“哥,这样对姐姐,她会没命的!” 南宫子珩嗓音低沉:“有些人是不会让她出事的。” 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没有几分知觉,不过是麻木地向外走罢了,步出大门,远远一辆古朴马车迎面驶来,慢慢停在门前。 车内一人掀起车帘,扬唇温柔一笑:“师兄来接你回家了。” 那一瞬间,她再也撑不住,泪水潸潸滚落下来。 ——————————————————————————————— 梨花飞舞的小院,玄衣男子负手立于树下,仰望枝头胜雪梨花,挺拔的身姿凄清落寞。 白衣女子手提药箱踏过月门,慢慢站定。 风卷落花,漫天飞舞。 玄衣男子缓缓回身望过去,神情似惊喜似惶恐,颤抖地唤了声:“心心……” 她缓步走到跟前,把药箱放到石桌上,轻轻道:“坐下。” 墨封愣了片刻,依言坐到桌旁。 她坐在一旁伸手去拉他手臂,他隐约抗拒地躲了一下,她抬眼看他,他急忙垂下眼眸,犹豫了片刻,慢慢把手臂放到桌面上。 她轻轻拉开他的衣袖,眼中一阵阵的刺痛,强行忍了许久才把那即将冲出眼眸的泪水生生逼了回去。 他的手臂已经彻底惨不忍睹,新旧齿痕互相交叠,大部分都是刚刚结痂不久便被她再次咬破,旧伤覆新伤,血肉模糊。 她拼命控制了自己的眼泪,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发抖的双手,明明想轻柔一些上药,很多时候都因为控制不住抖动而刮开刚刚结痂的伤口,心中愈发自责难过。 墨封反倒柔声安慰她:“我不疼,真的一点都不疼。” 她又想流泪,急忙转头迎向春风,任清风风干眼中的泪意,然后小心翼翼上药,包扎伤口,都处理好以后,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师姐召我回宫,为了帮我解毒的事情,墨封,不要再跟着我,不要再去闯阵,不要再让我为难,好不好?” 他也静静看着她,神情越来越柔和,点了点头:“好,你说什么都好,都听你的。” 清风拂过,头顶树枝摇晃,梨花似雪,纷扬飘落,堪堪落了一身一地,诚然像下了一场雪。 他抬手似想拂落她发间花瓣,她下意识躲避了一下,他手指僵在半空,眸光暗了暗,转瞬又漾出温柔的笑来,小心翼翼问:“如果寻到解毒方法,可以……给我传个消息吗?” 她看着他期待而惶恐的神情,这一刻,竟再也找不到一丝拒绝的理由,轻轻点了点头:“好。” 他像似终于松下一口气,极开心地笑了,单纯美好得像个小孩子。 她的心一阵一阵抽痛起来,真的不想再伤他,真的,一点都不想再伤他。 望着头顶似雪飘落的梨花,她寻了一个和缓的方式说道:“如果可以做到,爱,便轰轰烈烈;恨,便痛快淋漓;放手,便毫不留恋,我总觉得,这样的洒脱酣畅,方对得起白驹过隙的人生。” 他目光沉沉凝在她雪白的面庞上,幽幽道:“可惜,我们,都不是这样的人。” 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勾唇一笑,苦涩凄然:“是啊,我们,竟然是同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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