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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渺照例在为赵聿珩捏肩膀,她捏了几天,也学会了偷个闲,捏肩膀时眼睛看向他的书架。她有时有些无聊,好奇上面会有什么书,可也不敢冒昧地去碰他的东西,只是远远望一眼。    捏了好一会儿,她的手腕有些酸了,许是察觉到了动作有些慢下去,赵聿珩便让她停下了,侧眸看到她正望着书架,于是便道:“想看?”    江渺嗯了一声,他垂眸笑了笑,放下了手里的事,把他桌边的一些文书收起来,为她空出地方,示意她坐下。    江渺没想到还要坐在他身边,可他已经起身去为她拿书了,没有给她推辞的时间,她也就在一边坐下了。    他起身时把笔放在了玉雕笔搁上,一边是松花石的砚台,未写完的折子上墨迹未干,跟他的字一样散发着清清远远的气息。在他身后时,闻不到这样沈酣得有些虚无的味道。    赵聿珩骨节分明的手指敲在书脊上,他的手指越过《沧浪诗话》和《太平广记》,反而为她取了一本《纪效新书》。    他把书递给江渺,在她身边坐下了。江渺满怀期待地接过书,翻开了第一页。    诶,兵书啊.......    她看了一会儿第一页,又往后翻了翻,后面讲的还是带兵的事,她也就在那勉强看着,都跟人家要了,也只好默默叹口气硬着头皮读下去。    她还是读不进去,眼睛不一会儿就从密密麻麻的“凡军行”、“点鼓”里飘忽起来。    可是她才坐在这一小会儿,也不好立刻就离开,她就坐在他身旁捧着书,心思完全放不到书上去。    两人离得近,她就用余光看着他写字,在一边等着他,赵聿珩轻轻勾起了嘴角。    过了好久,她的头慢慢垂下去,趴在他身边睡着了。    她身上带着软软的甜香,手里还攥着书,他轻轻把那本书从她手里抽出来,把她抱了起来。    她睡得有些沉,身子软软的,嘴唇娇红欲滴,似有若无地贴着他。    云鬓半偏,花冠不整。    刹那间空气也十分温柔。一室的柔光和阴影,这天地间的居所瞬间变得拥挤得过分了,原只够两个人在一起的。    江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反正是在他怀里的时候。在海上摇晃的船只,把锚永远抛在了这片海域。    看到她眼睛的一瞬间,他垂眸笑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光线有些昏暗,只是知道现在是要歇下去的时候了。    她整个人都被他抱着。迷蒙间抬眼望见他的时候,她好像是一瞬间就清醒过来的,然后就意识到,自己的脚虚虚地垂着。    他一惯的闲适自如现在反而让她的腿虚软起来,也许是在睡梦中忽然醒来的原因,她心跳得太快,像要发生什么事似的。    他应该也感觉到她的心跳了,然而他一句话也没说,抱着她,把她放在了床上,甚至为她盖好了被子。    整个过程中她都一动不动,她心跳太快了,好久都没有静下来。    这一夜她都没睡好。    你这样,是会让人误会的。    ·    点过了卯,席婳照例蹲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忙里偷闲。    她手里转着一根簪子,花丝镶嵌簪子使了很细的金银丝编织堆垒,其上托镶着十一颗质如秋水的半透明鸽血红与鸦鹘青宝石,底部透雕着飘云,金玉交辉,一派珠光宝气。    因为放在身边久了,它的光芒已经有些黯淡。这是根极精细娇气的簪子,禁不住人放在手里这样打磨。    第一次发现簪子的光被磨暗时,她也心急地试过找东西去打理它,可是她鼓弄了几天,也实在不知道这样的簪子到底该如何护养,后来也就索性任它旧了下去。    “嗬,好看!”谢斌正在跑着送文书,看到她手里的簪子,抱着文书站在她身后跟她搭话,“什么时候买的,怎么没见你戴过?”    一看到她,谢斌的脚步就慢了下来,跟她共事几天,再勤快的人都能变懒。    席婳瞅了一眼自己手里转的簪子,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样子,“我哪有钱买这种东西。”    谢斌被吓了一跳,停下了脚步,“那是哪来的啊?难不成是你抄家时偷偷塞的......”    席婳白了他一眼,“朋友送的。”    谢斌啧了一声,往身后瞅了瞅,索性把文书放在了地上,蹲在她身边,伸手要去抢那个簪子,“想不到啊,你还有这样的朋友。”    他八卦地问道:“男的女的?”    席婳一下把他粗糙的手拍下去,“滚,女的。”    谢斌嘿嘿傻笑了一声,“什么样的,能给我介绍一下吗?”    “真有自信啊,”席婳鄙夷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人家会看上你?野猪似的。”    “嘿,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谢斌捋了一下袖子,“看看我多壮呢!”    席婳做了一个干呕的表情,谢斌哈哈笑了一声,毕竟他也只是在开玩笑,随口一说就过去了。    席婳的人缘并不那么好,平时也就谢斌跟她说两句话。周围的人不断走过去,也没人停下来跟他们俩聚在一起瞎侃,席婳也乐得清净,总是一脸满不在乎,谁也瞧不起的样子。    她垂眸继续转着簪子,谢斌往四周看了看,等到没人经过时才略带吞吐地压低了声音问道:“哎,听说你是宣国公府出来的,真的假的?”    他问得有些小心翼翼。这几天相处下来,席婳觉得谢斌其实没有面上那么凶恶,还有些憨厚,什么态度都摆在面上,就是有点傻。    比如,这种话,你怎么能在明面上问出来呢。    谁不知道流言里传的是,席婳是宣国公府的奴婢,因为伺候巴结主子才一步步往上做的。    很长时间里,大家听了这些传言都呲道,就凭她,有什么本事趾高气昂呢。    席婳转着簪子的手顿了顿,她随后笑了,像是根本不在乎地在说一样,“是啊。”    唐修源说要不留活口的消息是和缉捕袁缜的驾帖一同送到镇抚司衙门的。    迟迟不出发,所有人都在等着唐邵发话。    唐邵和席婳不一样,他是提起了刀就不要命的罗刹,做到这一步全凭本事。    他转了转手上的密信。纸是价值不菲的衍波笺,迎光看时还能看到透亮的线纹,是唐修源最喜欢用的纸。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半晌,然后玩似的,把它扔到了屋角那边的罐子里。    许多人都佩着绣春刀往外走,谢斌蹲在那往后面瞅了一眼,叹了一口气,“妈的,又有活干了,查查查,整天都他妈的查。”    他撑着地站了起来准备出发,拍了拍手上的土。    席婳手撑着头往后仰了仰,看着天上高高的云,“查呗,上面人说查那就查呗。”    她手腕一转,单手把簪子塞进了衣袖。    她也整了整衣服站起来,锦衣卫们走出去,乌压压的,像是一队忙碌的蚂蚁嗡嗡地开往腐烂的苍蝇和麦粒。    查啊查。有时席婳想,真无聊啊,和活着一样。    袁缜家的小院有点破落,屋子采光不好,常年潮湿而且昏暗。    屋子里有些乱,各种杂乱的用品都随便堆在桌上,袁缜的老婆郭氏在床上咳,儿媳用碗倒了热水,扶她起来给她喝了。    袁缜身着便服坐在凳子上看着门口,他儿子面色凝重坐在他身边,眉头紧锁,小孙子流着鼻涕,呆呆地站在那。    屋里安静地过分了,没有人说什么话。    儿媳的手有点颤抖,她背对着屋里的两个男人,拼命想压抑着眼眶里的泪水,郭氏安静地一口一口喝着水。郭氏是个不识字的乡下婆子,比袁缜大七岁,手脚粗糙,在他是个穷书生时就嫁给了他,他进京赶考时,她孤身一人在老家拉扯大了儿子和女儿。    她的嗓门很大很尖,在她四十岁的时候,两人整天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吵架。袁缜脾气大,跟老婆吵起架来居然也不认输,常常杠得脸红脖子粗。    就算整天骂架,他也没养小妾。曾经有人给他送过,他自己吹着胡子说不要,还把人家姑娘赶了出去。    小孙子看到了一旁娘脸上的泪水,跑到了她身边,小声道:“娘......”    那儿媳再也压不住了,一把把儿子紧紧抱在了怀里,放声哭了出来,这样一来,不知所以然的小孙子也被吓得哭了出来,一旁的郭氏也拿袖子抹着眼泪。    袁缜一拍桌子,“哭哭哭!哭什么哭!”    席婳踏进了袁缜的家门,说是踏进去的,还不如说是挤进去的,门太小了。    她站在院子里四处望了望,还真是破。    这样的院子根本装不下来的这么多锦衣卫,很多人堵在外面进不来,搞得像他们杀鸡用了牛刀。    袁缜就坐在屋里的板凳上,正对着门口,看着他们一个个进来。    他嫁出去的女儿素衣衩裙地赶回来,急切地冲回家门。    那时袁缜已经被众人带了出来,她被一群人拉着,隔着人群朝父亲哭喊。    走出院门时,席婳背着手说了一句,“袁大人,再回头看一眼吧。”    “不看啦。”袁缜抹了一把脸,走出家门。    他反而笑了,笑时胡子都在抖动,他喃喃道:“那年我从家乡进京赶考,满脑子装的都是治世之学,一部《论语》躺在漏雨的床上翻来覆去地念,”    “直到到了京城,一个乡下孩子,从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泼天富贵。”    “到后来辅佐先帝,进了都察院,一步步靠着自己往上走,”    “此生,我骂过奸人,扳倒了几个大奸大恶之徒,一生酣畅淋漓,从未做过愧心之事,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一举得中,金榜题名,那年他十七岁。    十七岁的年轻人怀着救民济世、铲除奸邪的愿望踏进官场,而今天,他将为它而死。    和来时一样,锦衣卫一个个走了。窄小的院里散布着砖石瓦砾,徒留一些凌乱的脚印。    范思昂被带走的那一天,天上都落了小雨,车轮撵过泥泞。    袁缜不像他那样幸运。他走的这一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无云。    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羔羊之革,素丝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    羔羊之缝,素丝五总。委蛇委蛇,退食自公。    鲜艳得有些无情的送别,和他来时告别家乡的那天一样,湛蓝得好像一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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