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草鱼胡同一直往前走,前方是一个三岔路口。 这里的房屋都有些低矮,有种紧凑热闹的市井气,傍晚时各家的铺子都收了,整条路都静悄悄的。 走到三岔路口时往右边拐,路以一种略显奇怪的角度斜着,越往前走地面越往下,道路有些狭窄,勉强只够两人并肩而行。 这条路往前走,行过两个右面的巷口,走到第三个时再拐进去那个路口,再一直往前走到头。 这是一个死胡同,尽头处是一个墙壁,靠近墙壁的地方有一个随随便便垒起来的通道。 通道黑洞洞的,一般都被人拿杂物挡着,就算没有那些破烂的物品挡着,也没人好奇到会往里钻。它看起来颤巍巍的,好像马上就要倒塌下来了。 走到通道里,再往左边拐,你就能看到一个楼梯。 楼梯看起来很破旧,好像很久都没有人走上去了。 如果不是有熟人带着的话,很少有人能找到这样隐蔽的地方。 这是一个连负责收税的官府都不知道的地方。 它的内部不像外面看起来那样破旧,它十分豪华,到处都是放声大笑的醉鬼。 这是一个喝酒的地方,聚满了狂欢的亡命酒徒,乔松就是其中的一个。 几年前他由人介绍着来到了这个地方,从此就成了这里的常客,做完一单总要来这里开一坛酒。 他们都是兜里揣不住钱的人,他们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所以这里有最烈的酒。 乔松今晚喝得已经有七分醉了,面上泛起了酡红。 仇家太多的话,喝酒都没一个好去处。 仇家们要是听说你乔松正坐在哪里喝酒,马上就要像绿头苍蝇一样赶过来啦。 他年轻的时候四处惹事,沾了太多老债。以前他年轻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一个人在酒楼喝酒,脑瓜就冷不防地被人从身后开了瓢,他连滚带爬地捂着头从酒楼跑了出去,好不容易才捡回了一条命。 喝酒总要挑一个安安静静没有事的下午,没有人催促你,你自己也舍得给自己买一整坛最好的酒,坐在一个足够使人放松的地方,想喝多醉就喝多醉,想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醒。 老是担心后面有人给你来一刀,算什么喝酒呀。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敢喝醉过,直到有人带他来到了这个地方。这里全是他的同类。 连喝酒都不敢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又有人来敲了门。 狂乱的人群中,有两个人抿着酒,看似无意地望了乔松一眼。 门口负责接待的小童开了一个门缝,他露了一个头出去,笑眯眯道:“您是哪位呀?” 门外的人身形很高大,透过门缝的光全被他挡住了,他的衣袖掩着手腕的护甲,坚硬的面庞看起来有些冷,他问道:“乔松在这里喝酒吗?” 小童笑眯眯的神情顿了一秒,他旋即转了转眼珠,看起来有些老奸巨猾,这样的表情放在一个只露了一个头的小孩子身上有点违和的诡异,“您要干嘛呀,可不许在这里杀人呐。” 门外的男人仍然面无表情,“你告诉他是李家的人,他自己就会出来了。” 李家。除了宣国公府,京城还有谁敢自称李家。 小童颔首,摸到了人群中,在一群狂叫的人中找到了正在嘎嘎笑着的乔松。小童撞了撞乔松,拇指往门外指了指,“乔大爷,李家的人来找你了。” 谁不知道乔松是给李家办事的。哪条道上的都要卖他一个面子。 乔松也没多想,哎呀了一声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这么晚了,先生有什么事吗。” 小童看他站得不稳,伸手要去扶他,乔松笑着摆了摆手,“别管我啦,忙你的去吧。” 他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叫了小童一声,隔着挤着攘着的人群朝他喊道:“哎,我的酒还没喝完呢!” 小童笑着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先走,“给你留着。” 乔松好不容易走到了门口,一路上踩了不少人的脚,好在大家都醉了,没有人记得。 他推开了门,迷蒙着眼往外面张望了一下,却一个人都没有看到,他自言自语道:“哎,人呢。” 他走出了门外,这时他隐约看到楼梯的下方有一个黑影。这个人他并不认识。 门口的风吹得他脑袋清醒了几分,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倒退着想要往后面去,这时有两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挡住了他后退的路。 转瞬间,一个人身手利落地拿手肘卡住了乔松的喉咙,另一个人抽出了一把旋棍,灵活地在掌心转了一圈。 这是一种打击性很强的钝器,猛地一击敲在了乔松的左腿弯处,乔松的腿一软,又是一棍敲在了他的脑后,发出一声剧烈的闷响,乔松的嘴里骤然喷出了一大口血。 · “范大人,您还是不愿意说吗?” 一个施刑的人啧啧看着范思昂,在他耳边说道:“您再交代了这一件事,我们就好送您上路啦。总这样拖着,对谁都不好。” 范思昂这老头依然闭着眼睛,看不出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呢,是活着还是死了。 这样的老学究就这点硬,像茅坑里的臭石头一样硬。 你说他死活不开口又能拖多久呢,包庇一个犯人,他自己捞得着什么便宜,反正马上都要死了。 那女犯又惹出了那样大的事,早晚都是要抓到的。 知道他和李存己是同榜进士的情谊,李存己很疼这个嫡孙女,这个老狐狸对她近乎溺爱了,把她托付给了这个老友。 可现在李家的人都表示要把她抓回来了,范思昂一个外人偏在这咬死了嘴瞎掺和什么呢。 弄得大家都要加班陪着他,大刑要上,还要注意着别把他搞死了。 见他依然不答话,施刑人叹了一口气,从炭火盆里拿起了烙铁,烧红的烙铁在水中一浸,水发出了滋滋的声音,冒着白气。 他将烙铁从水里提起来,再次望向范思昂,目露悲戚道:“范大人,您还是不说吗?” 范思昂终于睁开了眼睛。 范思昂属文官一派,是早年就追随先帝的老臣。 走到这一步总是很艰难,都要忍住常人不能忍受的磨难。 这种磨难有时是背叛,有时是烙刑带来的三度烫伤。 范思昂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活了这么久,令人生不如死,啼笑皆非的事他也都见过了,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怕。 施刑人摇了摇头,将烙铁按到了范思昂的身上。 施刑人的鼻子抽了一下,这股烙铁碰到人肉的味道有些刺鼻。 范思昂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他握紧了拳头,嘴唇都被咬得血肉模糊了,烙铁冒出的白气扑到了他的脸上,他甚至闻到了自己胸前散发出的臭味。 施刑人在这里待得久了,哭的嚎的人见了不少,像这样一声不吭的还真少见。 茅坑里的石头也分三六九等,施刑人对他这个人竟然生起了一些感情。 范思昂拼命扬起了头,他的眼珠睁得很大,人的死相并不好看,它不管你是狗屎还是宿儒。 朦朦胧胧间,他好像听到李存己在他耳边说话了。 他知道李存己不是一个客观意义上的好人,可他是他的朋友。 范思昂这样的人容易在一个方面钻牛角尖。比方说他相信,人死之前,要把一生的情义还完。 他的朋友现在已经死去了。李存己死之前好像就知道会出事的,知道李琮浔会出事。 他再次抬起眼睛时,看到了李玠言。 李玠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范思昂抬起眼睛时,他就站在那了。 他看谁,都像在看蝼蚁。 他身着一袭官服,天生的衣架子,无论穿什么都带着世家的贵气。 有些人的眼神很深,李玠言的眼睛又是容易让人往旖旎方向想的漂亮,他这样望着人时,看起来就会有些无情。 李玠言朝他笑了一下,仿佛范思昂还像曾经那样,是他的长辈。 范思昂的心骤然收缩了一下。 风和花碰不乱湖水,湖水永远平静。若是它喜欢,它就永远容纳你,若是它不喜欢,它就覆灭你。这里将是你无法逃遁的葬身之地。 而你看不出湖水的感情,永远也不知道风浪什么时候会起,你觉得它永远风和日丽。 李玠言是内阁首辅,什么东西是他得不到的呢。就像他那样轻易地就把范思昂毁了。 “范大人,”李玠言就以一种这样平静的神态轻声道:“我家的人是不是去过您那呢。” 范思昂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他嘴里泛着铁屑般的腥味。与其让他在李玠言面前说谎,倒不如不说话。 在他面前你不要装聪明,更不要装傻。 李玠言的目光像是有重量,温柔,含笑,他是那种最危险的政客。 李玠言走到了范思昂面前,看似无意地说了一句,“李琮浔也去过了扬州,是吗?” 范思昂心下一惊,然而李玠言继续望着他轻声说道:“那她现在应该回京城了吧。” 话已至此,范思昂的手控制不动地抖动了起来,他声音嘶哑道:“你不要把她交给官府.......” 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李玠言反而笑了一声,他温柔地轻声道:“范大人,她会不会杀人,我会不清楚吗。” 他垂下了眼睫,屈尊纡贵地随手拨了一下烙刑用的火炭,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我找了她一年,您知不知道我是什么心情。” 几个人把浑身是血的乔松提过来,扔到了范思昂面前。 乔松的双腿已经被人废了,他抬起了无神的眼睛,眼睛在满脸血下像是没有一丝生气的石头。 说罢,李玠言笑了,范思昂居然觉得他真的在笑,漆黑的桃花眼都染上了情意,“她的事,就是我的家事。” “我怎么放心她落到别人手里,”李玠言侧眸轻声道:“有这个念头的人都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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