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弓之鸟

郁哥哥一家是在小九六岁那年的某个初夏悄无声息搬到村里的。　　　　说是一家人，其实只有一对母子。印象中，郁哥哥的母亲唇红齿白，生得十分美，性格也很是温和。　　　　头一回见到她好奇的趴在他们家院子外的篱笆上偷偷往里瞟时，他母亲不仅没生气，还从屋里端了盘点心出来。　　　　饭都没吃饱过的她何曾见过这些黄橙橙绿油油散发着浓浓甜香的糕点？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眼珠子都快蹦了出来。　　　　见这小姑娘眼睛都直了，却如惊弓之鸟般一面努力忍住诱惑，一面随时预备着逃离这个陌生的地方。女子温和一笑，轻声问:“小姑娘，你是哪家的，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告诉郁姨，姨就把果子送给你作为奖励，好不好？”　　　　“好。”她拼命点了点头，咽了好几口唾沫，盯着那些近在咫尺的糕点再也不肯挪开眼：“我是村东头何猎户家的孩子，不过爹娘都不在了。”　　　　眼神只黯了一瞬，小姑娘就又重新点燃火焰道“不过我有很多哥哥姐姐，他们都对我很好很好。大家都叫我小九，婶婶你也可以这样叫我。四姐说，我再过半个月就六岁了，就是大人啦。”　　　　说完，又咽了口唾沫，她不由自主咂了咂嘴，目光再也没离开过那盘隔老远就能闻到诱人香味的糕点。　　　　见这孩子始终克制着想吃的欲望，再联想到刚才那番话中透出来的落落大方里故作的坚强懂事，女子心底某个部分被轻轻触动了。　　　　于是她笑了笑道：“小九，我姓郁，以后你可以叫我郁姨，这是大你两岁的郁哥哥。我母子二人初来钟家村，人生地不熟，郁姨有个不情之请，以后可不可以请你有空了，过来陪你郁哥哥一起玩儿？”　　　　小九抬起头，好奇的目光洒向在郁姨的招手示意下沉默走过来的满脸不情愿的小少年。　　　　这小哥哥可真好看，跟郁姨一样是个美人胚子。小九忙把脏兮兮的小手在自己同样灰蒙蒙的衣摆上擦了又擦，伸手接过郁婶婶递过来的糕点想。　　　　“小九？你不愿意跟郁哥哥一起玩吗？别看他板着个脸，其实性格挺好的。相信郁姨，真的。”　　　　也许是急于让自己的孩子适应这个新环境，或者小九乐呵呵的模样还算合郁母的眼缘，总之，一向温雅的她居然破天荒这样说。　　　　“我愿意，愿意的不得了。那我以后每天都可以来找郁哥哥玩吗，郁姨？我们可以出去玩吗？村子里每个角落我都很熟哦。”小九忙不迭点头应。　　　　“当然了。只要你有空，每天都可以来找郁哥哥玩。去哪儿都成，我相信小九能在晚饭前把你郁哥哥带回家。”郁母笑得一脸温柔。　　　　“母亲。”男孩略带埋怨的望了眼刚把自己卖出去并乐得合不拢嘴的他娘亲。　　　　“郁哥哥，我一般上午要去夫子家里念书，中午吃完饭要跟四姐一起去坡上割猪草。大概下午三点多以后有时间，到时候我能来找你玩儿吗？”小九扑闪着双童叟通吃的无公害大眼睛，怯怯的问。　　　　男孩别过脸去没说话，却是郁母笑着回答了她：“不错呀，小九每天上午都去夫子那里念书吗？”　　　　“对呀，只要家里不忙，我每天上午都去，夫子他人很好的。不过，我拜到夫子门下也没有多久啦。”小九不好意思的挠挠脑勺说。　　　　“小九真棒，好好学习，长大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好好报效祖国。”　　　　小九疑惑的沉浸在“真棒”这个从没听过的新鲜词里，不过看郁姨笑呵呵的模样，应该是在夸她吧。　　　　“嗯，郁姨你也很好，”使劲点点头，偷偷瞟了眼一旁没有表情的男孩，小九咬咬唇不无担心的说：“郁姨，郁哥哥好像不太喜欢我哎，那，我明天还来吗？”　　　　“来，为什么不来。你郁哥哥什么都好，就是不太喜欢跟陌生人讲话。不过等你们熟了就好了，小九你这么可爱，我巴不得你能天天来找他玩儿呢。最好把他带得远远的，让他多亲近下大自然。他是个书呆子，很少出去玩儿，我都怕他把自己给闷坏了。”　　　　“真的吗？谢谢郁姨。”小九仰起小脑袋望向男孩的方向怯生生的说：“郁哥哥，听三哥说村南李家的荷塘这两天开花了。荷花又大又白，可美了，明天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见男孩抿着唇不说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小九继续喋喋不休道：“前两天夫子新教了一首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虽然瞧过不少次荷花了，但以前只顾着玩，都没好生看。明天正好去瞧瞧，看是不是真有蜻蜓落在荷花上，好么？”　　　　望着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里显现出的自己的小小倒影，男孩终于鬼使神差的开口了。　　　　“随便你。”他说。　　　　什么意思啊，城里来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小九一脸疑惑的望向郁母，却见对方正赞赏的向她竖起了大拇指。　　　　那就是答应了的意思咯，小九开心得简直快要冒泡泡。这个好看的小哥哥终于跟自己讲话了耶，让她莫名有种成就感。　　　　第二天中午一吃完午饭，小九就迫不及待的催四姐一起上坡做农活。当然，她年纪小，通常只能挎个小篮儿去不远处割点猪草，或者在人手不够的时候帮忙刨刨土豆挖挖花生什么的。　　　　惊讶于小妹今天的异常表现，四姐点了点她的小脑袋笑着说:“坡上的活儿最近没什么了，上个月刚插完秧，我跟你三哥休息一会儿要去田里锄草，顺便施点肥。这个你做不了，就不用跟去了。”　　　　“真的吗？那我还要不要去割猪草？”小九眼里闪着小火苗。　　　　“不用了，小五小六早上去割过了。再说你太小了，就你那一小篮儿，也不够咱家大肥吃呀。你想玩儿就去玩儿吧，别跑太远，天黑前要回来。”　　　　“耶，太好了！四姐你真好，还是你最疼小九了。”　　　　“个小白眼儿狼，昨天不是还说三哥最好么。怎么，三哥不疼你吗？”　　　　从外面进来的三哥把条破毛巾往自己肩膀上一搭，腾出只手弹了弹小九的脑壳，假装生气的说。　　　　“四姐，你看三哥又弹我，把我弹傻了可怎么办。”小九边抱着四姐的胳膊晃了晃撒着娇说，边扭过头跟三哥扮了个鬼脸。　　　　四姐一脸宠溺的望了眼古灵精怪的自家小妹和摇摇头懒得跟小妹计较的三哥，笑着说：“快去玩儿吧，别忘了早点回来。”　　　　“好嘞，那我去啦。三哥，你昨天说李家荷塘开花了。不晓得美不美，有没有小蜻蜓呢，我想看看去。”　　　　小九一蹦三尺高，乐颠颠的跳起来回弹了下三哥的脑门，然后飞快跑了出去。远远甩开身后三哥的笑骂声“三妹，看你把她惯的，都敢跳起来弹我了，出息啊。”　　　　“是吧，上了学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昨天晚上就嚷嚷着要去看荷塘里的小蜻蜓，还说是你跟她说荷花开了，也不知道脑子里天天在想些什么。”四姐笑着附和说。　　　　郁珏抬起头时，看到小姑娘正居高临下背着手，聚精会神的望着他手里的笔。　　　　想必她已经来了很久了，因为蹦蹦跳跳的足音从院子外传来时，他并没有抬头，更没有去关注，只静静沉在自己的世界里。　　　　大概是见他正专心致志练字，所以进来时特意放轻了脚步，并没有出声惊扰他吧。想不到这丫头年纪不大，却是个懂眼色的人，不由让人另眼相看。　　　　尽管如此，对于她比约定的时间早来了一个多时辰，他还是有些意外的。　　　　见郁哥哥终于抬起了头，小九立刻站直身体，小心翼翼的问：“郁哥哥，你在练字吗？”　　　　废话，都看见了还问，他没答话。　　　　像是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般，小九并不意外，甚至还由衷的叹了句:“郁哥哥，你的字可真好看。”　　　　净说废话，练了好几年了，他能不知道这个事实吗？如果她只会说废话的话……　　　　还没想好如果她只说废话他要怎么做，就听见小女孩又说：“你这支笔也好好看哦，比言夫子那支好看多了。”　　　　接着，他惊讶的听见自己飞快答:“是么，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好了。”　　　　比他更惊讶的人是她。　　　　正当他为自己的草率行为而诧异时，张口结舌了半晌的小九居然拒绝了他。　　　　于是，难以置信的他听见她说：“不用了，昨天吃了郁婶婶那么好吃的糕点，都觉得很不好意思了。这支笔这么好看，一定很贵重吧，我不能收。谢谢你哦，郁哥哥，你真好。”　　　　不知是女孩儿的诚恳打动了她，还是最后那句“你真好”威力巨大，他居然鬼使神差的说了句：“不客气，要不要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