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黄花

拒绝了当红宰相数次邀请的黎明其实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没有了老将军的神武军，便如同失去爪牙的秋蟹，不管过往如何辉煌，都不过是昨日黄花罢了。　　　　而宰相的明日，很有可能就是将军的今时，从皇帝处理神武军的决议便能揣测出几分端倪。　　　　放眼当今西陆的朝局，黎明觉得相当不容乐观。且不说皇帝生性狡猾多疑，且年岁愈增，脾气越暴躁。仿佛几天不折腾下，就生怕底下人忘了自己的赫赫皇威似的。　　　　而平日里精明干练的宰相，却偏偏在如此紧要的关头里忙着拉帮结派，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蠢蠢欲动之心。想必但凡有点眼力见儿的，不会瞧不出来。　　　　先不谈他在人走茶未凉的当口就踊跃派人来挖他这个前神武军副将的墙角，一周之内邀请信都递了两三回。还真是心大，不怕引起上头的猜忌啊，他颇感意外的想。　　　　而他是个事事小心的人，并不认为宰相的人频繁出现在自己面前于人于己有什么好处。相反，若真被有心人发现，必当祸患无穷，给他这个家世简单并无错综复杂的权势的小小副将带来灭顶之灾。　　　　然而三番两次暗示后，对方派来的人却始终不以为然，一副普天之下唯我家宰相独尊的睥睨天下的模样。　　　　须知天下就没有不漏风的墙，宰相一反平常的谨慎作风，突然如此高调行事，总让他有种风雨欲来大事不妙的感觉。　　　　因为除了拉拢他，宰相还不住在朝堂上搞点你知我知他也知的小动作。　　　　今天跟这个侍郎去百花楼喝喝茶，明日又跟那个尚书到聚贤阁吃吃酒，勾肩搭背哥俩情深的戏码上演得十分逼真。宰相每天的行程都被管家安排的满满当当，退朝后的事务可谓非常繁忙。　　　　他几次因着礼仪，想面见宰相，当面表明自己的心意，可每次登门拜访，大胡子管家都为难的摊手表示，真不好意思，今晚我家老爷又不在家里。　　　　宰相一旦拼起命来，或许连他自己都被自己感动的泣涕涟涟。周余的连续奔波显然效果鲜明，因为通常第二天早晨，皇帝的书桌上会多出数封明里暗里高歌宰相平日政绩，推荐宰相接手神武军，此乃民之所向的折子。　　　　虽然宰相本人绝口不提接手神武军的事，但底下大臣们却三天两头为他花样歌功颂德，替他卖力邀功请命。　　　　真是可笑至极，如此愚蠢的小把戏，从前还算睿智的宰相今次居然乐此不疲的重复着游戏，连黎明这个局外人看在眼里，都忍不住要为他老人家的不够聪明捏一把瓢泼的冷汗。　　　　而要说皇帝手下的一帮大臣，一个个则也是够奇葩。平日商议事情时无一不吵吵闹闹，据理力争，互不相让，颇有舌战群儒的精彩表现。　　　　可每逢危急存亡之秋，上上下下都无比希望他们能够充分发挥往日嘴炮技能时，他们却又都出奇一致的怂得鸦雀无声，仿佛嘴上安了把大锁一样。　　　　宰相结党营私早已不是一日两日，可从前因为有老将军与他相互制衡，朝堂之上无形之中被分成两派，他倒也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　　　　可如今老将军被皇帝驱逐了，皇帝素来又不是个爱管事的，整个朝野天大地大，还不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现在想来，那个乱糟糟的朝堂上，也就一辈子腰杆儿挺得笔直，为人刚正不阿的老将军算是一股清流，汩汩流淌在西陆人民的心间吧。　　　　水至清则无鱼，跟了老将军这么久，黎明很清楚，他老人家其实并不是完美无缺，毕竟从来人无完人。　　　　除了对下属要求严苛外，老将军还有个许多人都不能免俗的通病，那就是好面子。可说起来，这顶多算是个小瑕疵，倒也算不上多大问题。　　　　更何况他老人家天天绷着个脸，几乎都没见他怎么笑过，想想就辛苦得紧。偶尔因为面子上挂不住，跟宰相争争宠斗两句嘴，反而让人觉得这个老者越发可爱，越发接地气，更平易近人些。　　　　可显然有人不这样想。　　　　自古以来功高盖主，伴君便时常如伴虎。也许正是百姓对老将军的敬畏和爱戴，使得原本就对布鲁斯家族百般猜忌的皇帝对老将军有了深深的忌惮。　　　　猜忌日积月累，终有一日，皇帝的不满因为某件事情一跃蹿到顶点，借着天时地利，皇帝决定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局面。　　　　皇帝的决议一下，活动了数日的宰相总算安分了许多，可尽管如此，黎明还是知道，宰相的凉凉不过是早晚的事。　　　　那么接下来，朝堂上又将会是怎样的局面呢？黎明玩味的笑了笑，对此不可置否，因为他早已打包好了行李，决定彻底置身事外，远离朝堂纷争。　　　　他孤身一人快马加鞭，不过花了两日功夫，就赶上了老将军的蹒跚一行。　　　　来之前他已经想过待逢了将军，他这个从前的副将该如何同将军避开眼下困境的话题，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昔日名动天下的护国大将军如今竟会落得如此田地。　　　　一人一狗一老马，一个奴仆也没有。年过花甲的老将军竟沦为车夫，握着皮鞭，有气无力的不时抽动一下，哪里还有往日半分骑马走天下的快意潇洒。　　　　夏日的空气里处处弥漫着燥热的气息，尽管夕阳西下，热度依然灼人。满面倦容的老将军额上细汗涔涔，手上的绳子却一刻都没有放松。　　　　不过几日未见，将军的双鬓已然点点斑白，这心酸的一幕令硬汉黎明无比动容。于是，他一言不发忍着泪花，默默接过将军手里的皮鞭，将一夕白头的将军迎进破破烂烂的马车里，好让他稍事歇息。　　　　面对黎明的援助，将军起初是拒绝的。　　　　早在出发之际，就有不少先前的部下从远当了方赶来，表示愿意为他驱车护驾，一同前往边远之地。　　　　可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他将要被贬去的桐城是整个西陆最荒凉之地，传说中那里土地贫瘠，牛羊瘦弱，往难听里讲，就是个鸟不拉屎人不驻足的地方，否则皇帝也不会放心的把他贬去那里。　　　　他一生严苛，对人对事皆是如此，唯一的弱点就是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可尽管儿子做错了事，甚至连累他花甲之龄还要举家迁徙到偏远之地，令他失望透顶也生气至极。　　　　但事已至此，无可寰转，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跟着自己去受苦，尽管他们再三表示他对他们的再造之恩不亚于他们的生身父母，他们愿意为了他肝脑涂地，誓死相随。　　　　可为了不拖累那些年轻的还有无数种可能性的兵，他收起内心的感动，板着脸假意生气，硬是将他们赶走了。　　　　正因如此，黎明才改变了主意，没有在将军出城时便赶过去表明立场，而是暂行缓兵之计，等将军出了城，远远脱离了皇帝的视野，人疲马乏之际，才出现在他的面前。　　　　看到老将军满目沧桑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憔悴面容时，黎明不由有些泪目，自己年轻力壮，有大把力气，为何不能早些赶上将军，好让他少吃些苦头呢。　　　　还好一切尚来得及。　　　　面对副将坚定的眼神和不由分说抢过鞭子的动作，深知副将倔强脾性的老将军不由叹了口气，矮身进了马车。　　　　从此以后，神武军里少了位副将，老将军身边则多了个管家。　　　　这就是管家黎明传奇的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