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是谢四老爷的妻子何氏,何氏是省城大户人家的女儿,嫁入谢家二十几年,只得了一个儿子,就是谢余航的四哥谢余帆,娶妻张氏,还没有孩子。 张氏立在婆婆何氏身后,闻言悄悄抬眼看了一下丈夫,谢余帆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端着,听见母亲说的话,好脾气的笑笑道:“娘,这是六弟一辈子的大事,总不能让管家一个下人去,折了未来六弟媳的面子,实在不好。” 何氏绷着脸,低声冲儿子道:“你懂什么?那就是进来守寡的,你去迎了亲,不知道的还以为要你兼祧两房,晓得给她留面子,怎么不晓得给你媳妇做脸?” 说罢偷眼看了一下对面坐着的谢三夫人,谢三夫人自然是不高兴的,更何况她从未有过让堂兄弟给自家留后的想法。这事她一听都觉得恶心的很,何氏竟然也说得出口。谢三夫人脸色铁青,冷声道:“那就让大管家去,让别人看看,咱们谢家娶亲就是指使个下人去迎亲的,谢家的脸丢不丢,我们孤寡母女三个人也管不着了了,左右不过是占着一间小院捱着过日子罢了。” 谢四老爷眼观鼻鼻观心,不点到名字就不吭声,见儿子跃跃欲试,眼里放光,借着袖子遮掩,扯了他一把。谢余帆下意识看了父亲一眼,得到一个眼色,想了想还是低头等着家里的女人们拿主意。 何氏听出谢三夫人周氏的怒气,想到周氏嫁进谢家时十里红妆,又想起周氏如今还握着管家的权柄,若是惹到她,略略透露些许不满,就足以让他们四房的日子过的不痛快。看了看唯一的儿子,何氏决定服个软:“三嫂说的什么话,是我不会说话,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但这事确实是不好办,如果余贤在的话就好了,他年纪小,出去代替哥哥迎亲也没什么。” 话虽如此,实则放话表明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去。 谢三夫人周氏按了按额角,微微转身面向堂前坐着的老妇人道:“娘,您说这该怎么办?我也是怜惜六儿他媳妇进来就得守着,日子也不容易,不像我好歹还有素嘉在,怎么说都是一份念想。” 老夫人正是周氏和何氏的婆婆,谢二太老爷谢景然的妻子李氏,李氏守寡数十年,几乎没有再出过谢家大门。这一回若不是谢余航成亲实非一般,请她出来做主,否则无论哪个孙子孙女成亲生子她都不会出现的。 老夫人守寡多年,性情消磨的寡淡,面容总是板着,深深的法令纹使得她看起来多了几分严厉少了些老人的慈眉善目,显得不太容易相处。她最喜安静,听见何氏咋咋呼呼的闹腾,就不自觉蹩着眉心,谢四老爷扯了她一把,何氏意识到些许才渐渐收了音,老夫人的面容才舒展些许。 听了周氏的话,她沉吟一会儿道:“未免百姓误解,也有损他们兄弟感情,迎亲的事就不必余帆了,时间太过紧迫,叫来余贤也赶不及了,就让大管家去一趟吧,大管家的年纪都够做她爹的了,倒是不必太过避讳,更何况罗家少爷也不在家,传过话去,不必牵着红绸,铺好红毯让喜娘领着新娘自己走进来吧。” 顿了顿,老夫人又对周氏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六儿年轻轻轻就没了,我这心里啊,痛啊,”老夫人抬手握拳捶了捶自己的胸口,红了眼眶,浑浊的眼里溢出些许泪花,身边的丫鬟连忙捏着帕子上前,老夫人却接过帕子自己擦了擦,接着道:“不能让他没了后,我已经吩咐了管家挑选几家族里年纪不大的孩子,斟酌父母的品德长相,很快就可以为余航续上香火,我们承润才能有后啊。” 周氏想起英年早逝的丈夫,又想起躺在前厅棺椁里的儿子,悲从中来,不由得低头低声哭泣,只觉得自己的命真是不好,不知道该怨谁。也许更应该怨恨远在上京的父母兄长,把她嫁到了这个满门寡妇的谢府,又害她失去了儿子,几乎是断绝了她一辈子的希望,周氏又恨又痛,几乎哭死过去。 老夫人也难以抑制悲痛,婆媳二人相扶痛哭,何氏连忙按了按眼角,给了儿媳妇一个眼神,做出一样悲痛的表情,上前低声劝慰。房中登时乱糟糟,丫鬟小媳妇忙不迭的备上净面的清水和面巾,又生怕夫人们哭晕过去,捏了捏手指关节,等着必要的时候上手掐人中。 好在两位夫人也算得上是过来人了,哭了一会儿,情绪反而好些,何氏伺候老夫人净面,进了内室抿了抿散乱的碎发。琉璃连忙服侍周氏梳洗。谢四老爷早就带着儿子避出去,想起那个一根筋的哥哥也不胜唏嘘,若是嫂子不介意,他倒是同意让儿子兼祧两房的。不过想想自己媳妇护着这个唯一的儿子如同眼珠子一般,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过头就看见儿子盯着廊下一株盛放的蔷薇眼神放空,神游太虚,又觉得有些手痒。 忽然感觉一阵阴风吹过,谢余帆狠狠打了个寒颤,彻底醒过神来,想起惨死的堂弟,鲜有的挤出了一丝愧疚。转而又想到如果三伯母同意他兼祧,说不得明年的今天堂弟就有后了,怎么说那才是真正的血浓于水的后人,那些偏支族人的孩子怎么能比得上谢家自家的孩子。 蔷薇花旁一个十几岁的丫鬟正在洒扫,见四少爷总是盯着她看,不由得红了脸。谢余帆余光看见,十分自得,给了丫鬟一个微笑。越发觉得自己兼祧了六弟的媳妇,也是见天造地设的好事儿。 张氏出门来唤公公和丈夫进屋,老夫人和周氏已经重新梳洗完毕,复又坐下来,喝了杯茶舒缓了一下心情。谢余帆眯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媳妇,只觉得越发不入眼,成亲三年多也没见生个孩子出来,或许今天这事母亲态度强硬的不答应,说不得就是她在背后唆使的。 谢余帆暗地里磨了磨牙,决定略施小惩,让她知道什么是‘以夫为天’。 谢余帆瞟都不瞟媳妇一眼,微微仰着头跟在父亲身后进屋。张氏一脸莫名,忽然想到些什么,锐利的眼神扫过廊下来来往往的丫鬟小媳妇,看到一个站在蔷薇花旁扫地的丫鬟,脸蛋红红,狠狠刮了丫鬟一眼,冷哼一声转身进屋。 全都是些小妖精,一双眼就知道盯着她家爷们。 谢余航冷眼看着一幕幕,觉得有些可笑,也许身前的时候他也是其中一个,却没想到在人看不到的鬼眼里就像是一出出戏剧,着实可笑的。 若是真心为他,为什么不听他的遗嘱,他从乱死堆里被翻出来的时候尚存一息,他心里清楚的很,母亲周氏还有强悍有力的娘家和女儿,吴姨娘虽然失去亲生儿子,但说实话谢余航早就不算是她的儿子了,她所依靠的一直以来都是她的小姐周氏。这个家里曾经不能没有他,但是后来他发现没有了他,也不是一败涂地。 他不相信他的贴身小厮没有把他最后遗留的话告诉家人,可他们还是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用他这个死人残留的名义把他心爱的人关进这个吃人的宅子里。 屋里还在商议婚礼之后的丧礼,总不能让谢余航就这样下葬,一千步都已经走到了九百九十九步,也不差最后一步。婚礼有人哭丧了,出殡也得有人摔盆才行。 大管家说:“已经派人去接来几个不到一岁的族人的孩子,今天下午就能到,晚上劳老夫人、老爷、夫人和少爷掌掌眼,为六少爷挑一个孩子。奶娘已经备好,只要挑好了孩子,明天就可以办。” 众人都没有别的意见,就让大管家回去准备准备,换身鲜亮的衣服准备去接亲。大管家躬身应了是,才出门,就低头摸了摸唇上的胡须,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虽说洞房这种事轮不上他,可是怎么说都是他迎进府的新娘,忍不住有些得意也不奇怪。 可谢余航却气炸了,他的妻子竟让人如此羞辱,他无法忍受,忽然他的眼睛开始染上赤红,缥缈无形的身影溢散出些许黑气,庭院中的草木发出飒飒的声音。 大管家踱着方步走到了庭院里,趁着没人抬手飞快的捏了一把端着点心匆匆路过的丫鬟,丫鬟羞红了脸,嗔了大管家一眼,大管家心神微动,给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偏首装作气恼,却在离去时落下一方绣帕。 大管家眯着眼看着丫鬟摇曳的身姿消失在庭院门后,弯腰拾起绣帕放在鼻下嗅了嗅,微微一笑,亲迎了,洞房的对象也有了。人生怎如此得意呢? 走路都带着得意的大管家,路过庭院里的小池塘的时候,不慎脚下一滑,跌进了池塘...... 谢余航的小厮山茗脸色惨白,枯坐在前厅给谢余航看着香火,烧烧纸钱,忽然一阵狂风卷来,裁好的黄纸漫天飘散,烛火闪烁,厅上缠挂的红绸被吹下来,差点落进火盆烧了。下人们连忙捞起来,架上梯子,想把红绸挂回去,偏偏每每挂好就会吹来一阵邪风,红绸总是挂不住。 阴风吹过,山茗忍不住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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