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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如沙筑之塔,只需要移动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接踵而来的,便是整座浮图的轰然崩塌。  ——《长生札记·久怀仙》    她又做梦了。    梦中的她又看见了那团火,艳若狱火红莲,将三十六天都染成了一片汪洋肆意的血海。在那恣妄燎原的火上,却又有梅花清幽飘舞,红的似涸血,白的若霜雪。    练无瑕无声的惊呼坐起,只觉得脑袋空空的,抱着被子发了半晌呆,突然推开房门撒腿就跑。跑得散了头发,本来梳在头发里的紫琉璃法珠便掉了出来,坠在耳边秋千般一晃一晃。她小心翼翼的溜进十里蒲团,见练峨眉正在打坐,便屏住呼吸轻手轻脚的蜷缩在她身边的宽大蒲团上,将自己卷成了一只冬日雪窝里瑟缩的小鹿,嗅着练峨眉身上淡淡的青萍之香,方才安心的叹了口气,很快又沉入了梦乡。    梦至半酣,小小的孩子似乎又看见了什么,精致的眉头紧紧地皱起,半张着口想要唤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左耳的紫琉璃似有淡淡光芒挣扎欲要脱出,只是下一刻便被另一道宏大紫气碾灭。练无瑕的眉头舒展开来,只是不知怎地,脸上却浮出淡淡的茫然凄惶之色,小手无意识的四处摸索,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一般。    练峨眉早已从定境中脱出,看到睡在一旁的小女孩,倒也没什么惊讶的神情,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练无瑕小动物般满是依恋的蹭了蹭她的手掌,胡乱挥动的手无意中抓住了练峨眉的衣角,神情便渐渐安定了下来,绯色的小嘴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看口型却是“母亲”二字。    练峨眉的目光微露柔意。    从废墟里捡回这个命悬一线的孩子时,练峨眉几乎认定她已经必死无疑了。即使是道行通天的先天人,在被一剑斩断喉管的时候也是救不回来的。可是,对上那个女童的眼睛,她却突发奇想的想要试上一试。    那是练峨眉所见过的最纯粹清澈的眼,明明已经是重伤垂死的境地,那双褐色的孩子的眼中却看不出丝毫的恐惧、不甘与怨恨,只是澹澹澈澈的,令练峨眉心中登时浮现出“无瑕”二字。    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女童五官是不输于眼睛的精致玲珑,即使身上的皮裘因为吸饱了鲜血而呈现出黯淡的墨红,紫色的长发被血渍在了一起,脖颈上的创口狰狞得可以看清楚殷红的血肉,也依然可以看出未长开的面庞秀美得惊人。    她背靠着一面大大的镜子,伤口中飞溅出的血将身后的文彩辉煌的镜面染得斑驳不清,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了,却仍对着自己,这个弥留之际最后看见的模糊人影,露出了一个微笑。    在看到那个微笑之前,练峨眉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忘记杀敌,从废墟里抱回一个孩子。    她央请六弦之首苍救治这个孩子,后者却在治伤之际发现了女童左耳上以紫琉璃法珠为媒所下的共生法印。    世有奇术,取命格相合之人与施术者缔结法印,则受印之人有一日寿命,施术者便可得一日不死。常有权重贵胄之家,采买命格相合面容姣好的男童女童缔结此印,再从小教习歌舞媚术,替主人延寿之余,长成之后也可供狎玩淫乐。    谁能想到有着那样清澈双眼的女童,注定的命运会是如此不堪?    “身世如此凄苦,偏又遭逢杀身之厄,可怜。”练峨眉道,却看到苍望向女童的目光,似有莫名迷雾涌动。    “此女根器不凡,堪为道友传人。”紫衣的道者最终开口,武骨绝佳都是其次,难得的生就了罕见的玄云清虚缥缈之体,这种体质在其他派门的修道之人看来或许鸡肋,放在练峨眉这里,却简直是上天赐给她的佳徒,“若能斩断此法印的牵连,他日成就应不在你我之下,可惜……”    “道友可有法解开法印吗?”    “无,此术无解,强行解除也只会伤及魂魄,到时纵然得救,也只是一个魂魄不全的废人。不过若以术法压制,也能截断此女与施术者的联系,只是施术之际难免会引起魂魄动荡,落下一些无伤大雅的后遗之症。”    “既然道友已说了无伤大雅,便尽管放手一试。”    苍的道术果然是已到了巅峰的玄妙,将共生之术反其道而行,在原有的法印上又加了一层封印。紫琉璃上原本隐隐透出的气机被更宏大的道意牢牢包裹住,再也无法外泄一分。    在留下药方后,苍便离开了,只是临行前记起一事,望了练峨眉道威清凛的脸一眼,终于决定说出来:“此子现下尚是肉体凡胎,不比修行之人吸风饮露即可,我记得萍山之上已千载未动烟火……不知道友如何打算?”    那一瞬间,苍看到练峨眉即使泰山压顶也能淡定的一掌将之拍飞的清逸面容,垂下了两条黑线。    “不知可需我将翠山行暂调过来?”玄宗翠山行是道门中出了名的贤良淑德……哦不,多才多艺的全能型人才。其厨艺虽比不上某位华丽无双无事不精的儒门龙首,但至少自他入门以来,玄宗的典造人选再没能出自第二人之手。    练峨眉却道:“无碍,吾可以自行处理。”    苍再次望了望练峨眉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逸脸容,不需观测天象,他似乎也能预见到女童的黑暗未来,只是仙家高人到底与众不同,哪怕心里已是翻江倒海,面上也仍是一派仙家光风霁月之姿:“那便告辞了。”    “请。”    “请。”    苍的术法确实留下了一个小小后遗症——就像无数狗血言情剧里演的那样,女童失忆了。当然,鉴于本文的女主并非言情剧主角的缘故,什么都没忘单单忘记男主角的高精确度失忆并未发生在她身上,她忘记了自己从前的模样,从前的名字,也忘记了怎么走路、吃饭、写字……简而言之一句话,能忘的不能忘的,她都忘了。    所有东西都要从头学起。养伤的半年里,练峨眉教她重新说话、识字——之前的伤虽然处理及时,却仍是毁掉了她的声带组织。练峨眉已经不指望她有生之年有说话的那一天了,然而即使发不了声,要听懂别人在说什么也仍然是必要的。小小的孩子颇为聪明,又许是身体还带了些从前的记忆,没几个月便可以以笔代口,与练峨眉交流。    “你是谁?”这是女童学会与人交流后写的第一句话。练无瑕看着自己的手心,上面还残留着小孩子稚嫩手指勾画时细致软糯的触感。她本非多话之人,在这半年里,她虽日日照顾女童,但除了教她读书写字时出声外,其余时间几乎一语不发,直到现在被问起,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从未告诉过女童自己的名字。    “萍山练峨眉。”练峨眉收回目光,淡淡道。    女童半合了眼睛,似乎在心底默默记诵着这个名字,片刻后又拉过她的手,在手心小心翼翼的写道:“我是谁?”    我是谁?    很好的问题。自开辟以来,每代总有那么几个不凡人物,面对天地之浩大,时空之苍莽,对着自己的心问出这句话。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来到了这个世间?怎样的行为与价值,才能证明我的存在?我的思考与努力,在浩瀚的宇宙洪流中,又到底算什么?    谁是我?我又是谁?    不同的哲人会给予不同的回答。当然对于女童来说,她并不需要什么高深莫测的哲理,说了她也听不懂,她要的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属于她的、证明她之存在的标记。    “你叫练无瑕。”练峨眉答道,她看到女童愣了一下,神情迷惘,却仍是乖巧的点了点头。迷茫是因为她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这是自然,因为练峨眉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真正的名字已随着苍的封印而被她自己所遗忘,一起被遗忘与割舍的,还有过去的她。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想到这里,练峨眉揉了揉女童的头顶,孩童的发丝细细软软的,触感是略带点冰凉的柔软。她从前并没有养过孩子,救女童不过是顺手,本打算待她养好身体便送去到合适的人家收养。然而这点柔软落在心底,竟忽然激起了难以言喻的温软涟漪:“从今日起,你便是吾练峨眉的女儿。”    女童霍然抬头,睁圆了清澈的眼睛望向练峨眉。后者参习无情仙道,惯是道威荡荡不苟言笑的,虽然容颜美丽,却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端严凛然。然而此刻虽然严肃如故,眼底的肃然却如春日冰雪般淡淡化开,令人心中说不出的温暖。    “母亲。”女童嘴唇动了动,下意识的想要说出这两个字,喉间隐约的疼痛滞涩感却提醒了她自己已经失声的事实。她埋头想了很久,又牵过练峨眉的手,轻轻的写道:“母亲。”    练峨眉收回手,见小女孩已经微红着脸垂下了头,雪白的门牙微露,轻咬着淡红的下嘴唇。那样羞怯腼腆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憨态可掬的软软的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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