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无瑕被允许下床走动是在她来到萍山的半年后,听到这个消息时,饶是小女孩比起同龄人已是难得的能耐得住清净,在知道自己终于可以走出屋子后,也忍不住露出淡淡的笑容。练峨眉将小道袍与鞋袜放在她手边,忽然有些皱眉。这些衣物是她半年前在山下的铺子里订做的,当时还想着小孩子长得快,便特意将尺寸放大了一些,倒忘了练无瑕的血统与众不同,生长速度应该远远慢于普通人,半年的时间还不能让她长大多少,这衣衫便显得有些大了。 哪怕是胞弟狂龙一声笑,也是由家人抚养成人的,本应长姊如母的练峨眉根本没有实际意义上的照顾孩子的经验,难免有疏漏的地方。 练峨眉一个走神的功夫,练无瑕已经与样式陌生的衣衫搏斗成了一团,应该是碰到了不知道该怎么穿的地方,她正费力的偏着紫色的小脑袋鼓着小脸托着腮帮子做沉思状。因练峨眉嫌她耳边的紫琉璃法珠是魂契镇物碍眼,给她梳头时小心的将法珠梳进了头发里,只在耳边露出一点晶莹的紫色,衬得小脸愈发的粉嫩雪白。那样明明满脸稚气偏又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是很萌很萌的。 “你还不习惯道门的服饰。”练无瑕的头五百年长在与苦境风俗截然不同的地方,被练峨眉救回来后又在病榻上躺了半年,甫一病好便要求她无师自通的学会穿苦境的衣服,也委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练无瑕不明所以的仰头,愣愣的望向练峨眉。小女孩的眼形应是狭长的,却因为年纪小而显得颇圆,此刻大睁着的样子更显得眼睛溜圆,眼瞳晶莹如两丸水润的宝珠。 “过来。”见她懵懵懂懂的样子,练峨眉补充道。 小女孩拖着对她来说有些宽大的袍子跌跌绊绊的跑了过来,练峨眉伸出手,解开了她先前系错的衣结。练无瑕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雪白的小脸上登时升起两团淡粉,不好意思的仰头偷瞧了练峨眉一眼,见她并未生气,才小小的松了口气,待她帮自己处理好了全身的衣带,大着胆子拉过她的手,在上面写道:“女儿会努力学的。” 练无瑕性情静默,这一点在跳脱淘气的同龄人里显得尤其可贵。同时独立性极强,许多事宁可花上几个时辰乃至几天的功夫去琢磨,也不愿去麻烦练峨眉。这一点在过去的半年相处里,练峨眉便发现了。 并非对他人有隔膜或敌意,只是由着源自天性的体贴与温柔,才小心翼翼的不为任何人添麻烦。 这般的性子,让练峨眉忽然有些心疼,只是她向来情绪鲜少溢于言表,当下只是拂袖转身,推开了门。练无瑕跟在她身后,悄悄的捏住她背后衣衫的一角,因为失忆的缘故,她几乎已经忘了怎么走路,只能依靠着本能,模仿着练峨眉的动作挪动着双腿,动作间还要小心的不让自己惊扰到练峨眉——门一开,山间寒冷猛烈的风刮面而来,当时便吹得她一个趔趄。 屋外是一株梅树,枝叶间结着半大的梅子。练无瑕一望见那小小的密密匝匝的果实就有些痴了,莹褐色的眼睛里渐渐地浮出愉悦的明光。 “想吃?”练峨眉看在眼里,问道。 练无瑕仰头望了她一眼,点头而笑,淡白的脸上顿时露出一对浅浅圆圆的梨涡。练峨眉挥动真气卷了几枚梅子下来,练无瑕熟练的用衣角擦了擦,塞了一颗到嘴里,才嚼了一下,鼻头便是一皱,双眼顿时眯成了缝。 尚未成熟的梅子味道极酸涩,看她的样子,显然是被实实在在的酸到了。然而神情明亮,竟是半年来第一次露出如此的开心而满足的表情。 练峨眉将练无瑕的神情收入眼中,忽然想起,在自己寻到练无瑕的屋宇之外似乎有许多树,虽然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但仔细回想,也不是不可以辨认出梅树的样子。 大抵这一颗梅子,是练无瑕在时隔半年之后,找到的第一样有着熟悉气息的东西。 练无瑕似乎本就是个安静的性子,因为那次受创的缘故无法发声,便益发的显得安静乖巧了。起初还因为年纪太小尚需要练峨眉照顾,但随着修行渐有根基,在呆在练峨眉身边的第十年起,双方的关系便彻底的倒转了过来,变成了练无瑕照顾练峨眉。 萍山上的生活是无比清净的,触目所及无非是云霞林泉、虎豹熊罴,除了练峨眉与练无瑕,根本找不出第三个活人。其实哪怕真的有第三个人在,恐怕也会在这样清寂的环境下无聊致死。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萍山上的人口一直不屈不挠的维持在“二”这个貌似很二——实际上也确实很二的数字上。 在这清净到无聊、无聊到令人发疯的环境下,时光似乎在练无瑕身上停滞了。她出身罕见的长寿民族,是故生长周期比起普通人来足足慢了百倍,因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顶着一张五六岁大的软糯莹白的小脸跑上跑下。 练峨眉的修行之法走的是上古道门苦修一脉,又清修惯了,在世俗享受上的欲望很淡。修炼时把蒲团随便往哪里一搁一坐,哪里便是她的修行道场;十几年不吃东西只靠吸收天地灵气来维持生命,照样活得气完神足仙采奕奕,偶尔吃一颗山果喝几口泉水便是难得的一餐;一套衣服可以穿很久,脏了用法术清洁,破到不行再换不迟。 对于母亲如此清苦的生活,练无瑕虽然没有说什么,却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表示出了强烈的抗议。不穿绫罗绸缎可以,但至少不能穿破衣脏衣;不住高厦广屋可以,但至少不能风餐露宿;不吃珍馐佳肴可以,但至少不能超出寻常人的味觉范畴。于是她对着书籍自学了木匠、针线和厨艺等诸般手艺,耗时三年为练峨眉建了十里蒲团道场,自己却随便搭了栋木屋了事;又深以母亲身上穿着破旧衣衫为耻,便包办了练峨眉的衣衫鞋袜。因练峨眉已修行至不食人间烟火食的境界,但时间一长又难免口淡,她又收集了四时的灵花芳草、秋霜夏露,剔除了杂质来炮制点心茶水。 练无瑕还喜欢读书。对过去只有一片空白记忆的她,只能靠读书来增进对这个世界、尤其是萍山外世界的了解。 难为她被这些外务分神至此,倒也没有把每日的修炼功课给落下。事实上,这名小姑娘的的生活作息简直规律得令人发指——每日准时寅时三刻起床,担着两只木桶蹦蹦跳跳下到半山腰的泉眼打水,待到填满了厨房里那一人高的大水缸之后,再别着把小斧头、拿上一根绳子、挎着篮子去砍柴,顺带着采集些新鲜的山珍野菜。然后点火烧水,趁着烧水的功夫砍好柴摞成堆,把食材清洗干净、切吧切吧的处理归置好,便跑去练峨眉的静室门口把开水壶和盛着清水的脸盆、毛巾工工整整的摆在那里,再跑回厨房熬粥蒸糕点。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划破靛青色的雾气照在萍山顶上的时候,练无瑕已经做完了如上的一切,开始在温暖的晨光、漫天的彩霞和香甜的炊烟陪伴下练半个时辰的功课,这功课随着她根基的逐步加深,已由起初的锻体外功变为了服气餐霞的修炼。 早课做完便是早餐时间,内容通常是茶水白粥和两碟素点心。水是萍山最清澈的一眼泉水,清冽甘甜,用来熬粥煮茶味道都不赖;茶叶是山间野茶树的叶子,吸收仙山云霞灵气多了,泡开时会沁出白云似的茶雾;点心则是练无瑕对着练峨眉藏书中篇目有限的食谱做的,也不知道味道放在人间算是哪种档次,总之因比练峨眉做的强出太多,至少在萍山上便算是绝等的美食了。 每天的早餐时间是练无瑕最快乐的时光。每当这个时候,平常都只呆在静室潜修的母亲就会出到膳堂来,母女二人相对坐下用餐,虽然每每都是静悄悄的——练峨眉是不苟言笑,练无瑕是说不了话,加上印象中似乎也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认知,可能是打小就是这样被管教过来的,也就没有在吃饭时间和人交流的意识——但只要看着母亲清逸的面容,听到她夹起一片点心放在碗中发出的细碎声音,她便已于这静默清净之中得到了无穷的满足与快乐。可惜练峨眉毕竟早就没有了食用三餐的欲望,早年要照顾练无瑕,不得已之下萍山上确实动过几年烟火,然而自练无瑕开始修习服气餐霞之术后,每日只需采太阳紫气与云霞盛氲之气即能支撑身体机能的运转,对于食物已不再像最初那样依赖——于是午餐与晚餐黜免,惟有每日的早餐作为母女二人多年相处的习惯,方才保留了下来。 早餐之后用法术将器物清洁一遍放好,便是每日例行的考察功课与授课时间。这段时间长达一个时辰,期间练峨眉先检查她的修行进度,再解答练无瑕的一些问题,最后根据她的进度教授她新的法门要诀,传授的方式照旧是先教口诀心法,再依样演练三遍,三遍过后便放她自行练习去了。 其实最开始练峨眉也不是没有尝试过谆谆善诱的教学风格,无奈这位被苍赞为根器不凡的小女孩资质着实是好得令练峨眉意外,她似乎是个天生的学道苗子,那些在别人看来艰深晦涩的口诀,她即便不能全数领悟其精微的地方,也往往在初次接触后便能领会到其玄妙之处;而肢体上的武功路数她更是一眼即记在心间,之后便能模仿出个七七八八。向她详详细细的解释虽无不可,但一来练峨眉本人也不是那么鸡毛蒜皮样样都得计较的性子,许多自己一听就会的东西偏偏还得不停地重复,时间一长她自己也受不了这股啰嗦劲儿;二来练无瑕其实早就会了,只是不忍拂了母亲的面子,才耐心的听着她冷淡着那张清逸脱俗的脸,将那些自己一听就会的东西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所谓的谆谆善诱简直是对母女两人共同的折磨——经过多次试验,练峨眉发现以练无瑕的资质悟性,演练三遍便足够,第一遍是为了向她演示之前教授的心法,第二遍是为让她牢记内外功融合贯通之时的种种精微变化,第三遍是则为了让她参照自己的演示,而在心里结合所悟去自行印证。 一遍记其形,二遍悟其骨,三遍得其魂。剩下的,便是花费大量的时间去练习、参悟了。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便是母女共同的练功时段。区别在于练无瑕练到亥时便去睡了,练峨眉则通常通宵静坐,直到第二天门外传来义女轻手轻脚放置洗漱用品的声音为止。 而每逢换季之时,练无瑕会将睡前一个时辰的练功时间减去,改为在油灯下纺线、织布、为练峨眉和自己缝制季节的衣服和鞋袜。她自小气力之大超出常人十数倍,做这些大人的劳作之事倒也不觉得辛苦,起初虽然因为个头过小与纺织、女红的辅助工具无法兼容而颇觉吃力,时间一长做的熟了,便也不觉得了。 然而自律如斯的练无瑕,有一天却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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