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无瑕在半梦半醒之间,一阵苦中带着涩、涩中带着辣、辣中带着怪甜的药味率先惊醒了她的嗅觉。抽了抽小鼻子分辨了下成分,练无瑕昏昏沉沉的想,能将普通的疗伤药的气味熬出这么旷古烁今的创意的,大概只有…… 她睁开了眼,果不其然的望见坐在床边的练峨眉,对方正盯着不远处炖在炉子上的药锅,清逸肃然的脸上有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恼之色,若不是练无瑕对自己的义母的情绪变化已经很是了解,看到这幅表情一定会误以为她此刻面对的不是药锅而是杀人如麻的妖魔,而她正思考的不是如何熬药而是在苦苦压抑降妖除魔的一腔正气。 果然哪怕再过一万年,母亲看着炊具的表情都不会变的——就像望着十世结怨的仇人一样。 要怎么样才能提醒母亲,自己已经醒过来了呢?练无瑕想了想,轻轻咳嗽了几声,练峨眉立刻转过头,杀意未退的脸上登时露出一分欣喜:“醒了?” 练无瑕点头,直觉的想要坐起来,刚一动便被练峨眉深有先见之明的按了回去:“你的伤尚未完全痊愈,三日内不必再起身。” 练无瑕乖乖的躺了回去,她的断腿已被重新接骨包扎好,背上也不怎么疼了,料想是上了伤药的缘故。其实在道家诸多高人中,练峨眉的医术只能算个中平,但道门重修炼肉身,对人体经络构造的了解远超其他门派,修炼到练峨眉的境界,医术即便是中平,放在凡人里也是难得的高明了。何况仙家高人所用的药材岂是等闲,哪怕是再普通的药方,动辄用那些长了千百年的灵药灵草配制,折腾出来的药效照样灵妙。是以纵使练无瑕的伤势不算轻,敷上了练峨眉以萍山灵草配成的伤药后,也好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些许后遗症也至多需要将养三日即可痊愈。 只是卧床整整三日,还动都不能动一下,对于一个忙惯了的人来说,简直是清闲得惨绝人寰。练无瑕不由微感郁闷。好在她从小跟随练峨眉修行,早已修炼成了喜怒不形颜色的涵养功夫,纵使心下翻江倒海,面上也是一片风轻云淡,这一点小小的郁闷自然更算不了什么了。但练峨眉抚养她多年,养女的情绪变化哪里瞒得过她的眼睛?看着那张粉白的小脸上嫣红的睫毛微微的颤了一下,便知道女儿心底有点儿郁闷到了。 练峨眉不动声色的向一侧挪了挪,一颗毛茸茸的鹿脑袋立刻逮空子伸了近前,黑瞳软软的凑过来,映出练无瑕嘴巴微张的样子。后者看了看小鹿,又看了看练峨眉——母亲果然把它一起带回来了呢。练无瑕想笑,可她自幼视练峨眉如神,一言一行都要比着母亲的样子,这不苟言笑的习惯自然也学了个十成十,故而心中虽则欢喜,却不知道该怎么表露出来,隔了半天,也只是有些生硬的翘了翘嘴角。 练峨眉见养女欢喜,眼底也隐有暖意,又见小女孩向自己望啊望的,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粉团子似的小脸渐渐涨成了粉色,益发的嫩得柔腻可喜。练峨眉心中暗笑,索性肃着脸看她打算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小女孩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却是同样肃着脸,毅然决然的伸出小手——攥住了练峨眉的衣角。 练峨眉在心底微叹一声,揉了揉养女紫发流光的小脑袋。不知不觉间,她抚养练无瑕已逾四十载,两人既是母女也是师徒,感情之深自是不言可知,然而两人之间最亲密的举止也不过是现在一般,她揉揉女儿的脑袋,女儿怯怯的攥住她的衣角。练峨眉在山中独自修行了不知多少岁月,早已忘记了世俗亲爱之情,即使是对养女疼爱之极,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而练无瑕,练峨眉看得出来她对自己亦是濡慕之极,却不知为何,只敢像一只小兽般一步步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接近,然而也至多敢拉一拉自己的衣角。自己只要稍有疏离的意思,她便会悄悄地退到一边,默默地把自己窝成一团,是害怕拒绝,也是变相的自我保护。 这孩子从前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养成了这样柔软得近乎可怜的性子?练峨眉有些心疼,却也无法可施。说句实在话,光看亲弟弟狂龙一声笑长成了什么德行,就知道她是多么的不会教孩子,何况是儿童心理健康这种小学科的难题?何况于练无瑕而言,性子软一点,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一壁想着,一壁有规律的抚着练无瑕的小脑袋,等到回神时,便听到细细的鼾声有规律的响着,一起一伏,像极了萍山山腰泉眼晕开的波光柔和的水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练无瑕已经紧抓着她的衣服睡着了。 望着养女粉嫩的睡脸,练峨眉替她掖好被脚。这孩子睡觉一向安静,这回竟然打起了鼾,可见真是伤得累得狠了——不对,这鼾声哪儿来的? 练峨眉目光微转,落在另一边不知何时已经睡得昏天黑地的雪白小鹿上,哑然。 练无瑕养伤的第一天,就这么和小鹿一起稀里糊涂的睡过去了。第二天,练峨眉就接到了一封信,更明确地来说,是一封请柬。 当是时,练无瑕和小鹿一起,微张着嘴望着一道流光穿门开户的疾驰而来,势若风雷,在练峨眉身前三尺处生生止住,化成了一只……肥嘟嘟的鸽子。 这形象,和威风八面的出场方式实在是太不搭了。 见小鸽子嘴巴一张,一封精美的纸笺便落在了练峨眉手里,接着拍拍翅膀就走鸽了。练无瑕不免好奇,托灵药的福,她已经可以坐起身,当下眼巴巴的凑了过去。练峨眉见状侧过身,调整角度好让巴过来的小女孩能看得清楚。 字迹飞扬,墨色淋漓,挥洒自如,是极好的一笔书法。练无瑕看在眼里,却忽然觉得一股凌然道意扑面压来,下意识的就缩到了练峨眉背后。练峨眉摸摸她的头:“这是玄宗六弦之首苍的手书,”感觉到掌下养女隐隐的颤抖随着自己的动作而平复,她又摸了摸练无瑕的小脑袋,“一甲子一遇的琅笈玄会快开始了。” 琅笈玄会又称四境道门同修会,由四境最大的道门组织——道境玄宗承办,诸境道门组织协助,每一甲子一届。那是四境道门规格最高的盛会,非出类拔萃者不得参与,没修到先天境界,都不好意思跨进那个门,是以在四境中是个修道人都想做先天人,到了同修会上则成了是个人都是先天人——那样先天多如狗的盛况,简直是丧心病狂。除此之外,各大门派的精英弟子也可随师长参加,对于这些修行不足的年青人,玄宗特地设立了少年组比赛,权当锻炼新生代,每一届倒也能涌出那么几个人才来。 练峨眉身为苦境道门的顶峰人物,自然是有参会资格的,不仅如此,按苍的意思,练峨眉膝下已有一徒,根器资质不凡,虽然年岁尚幼,然以练峨眉的境界威望,自可破格带一个人前往参加。 不要怀疑,即使练无瑕已经修行四十余年,即使她因为长得太慢还是一张五六岁大的小萝莉脸,但论实际年龄,她在人间被称为人瑞都不为过。更不要怀疑,哪怕练无瑕已经活成了人瑞的年龄,在那班活成了千年王八万年龟的先天高人眼里,也不过是个牙牙学语的幼童。 是以,玄宗能破格允许练无瑕参会,当真是给了练峨眉天大的面子——虽然练峨眉不怎么想买这个面子。 练峨眉少年时性情激烈不甘落人后,在玄宗修行时参加了数届琅笈玄会,次次都闯出了偌大的名头,萍山悟道后却转为威严持重,于同修相争上的心思也淡了。又兼时常一凝神打坐便是十数年过去,也不知因为这个缘故把琅笈玄会错过了多少届去。 既然不在乎在琅笈玄会上出多少风头,那么参不参加自然也无所谓了——只是那时,练峨眉身边还没养着女儿呢。有了女儿的女人,即便不是亲生的,思考的角度也与从前大大的不同了——譬如现在的练峨眉看了请柬后的第一反应,是练无瑕自有记忆起便养在深山里,也该适当的见识下外面的世界。 于是她道:“无瑕,养好伤后便收拾行装,与吾同去道境。” 话音方落,她便见到养女的眼睛足足比往日睁圆了一圈有余。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哪怕掩藏情绪的功夫再深,听到可以出去玩也是开心的。她正这样想间,却见练无瑕目光往旁边一溜,两道淡而精致的小眉毛为难的皱了起来。练峨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青崖正懒洋洋的卧在地上,仿佛感觉到了母女两人的注视,抬起墨玉般的圆眼睛无辜的回望了过来。 青崖就是练无瑕给小鹿起的名字,练峨眉只道她化用了太白仙人“且放白鹿青崖间”的诗句,照应了小鹿的毛色之余也颇有仙气,在心底对养女的起名水平一时颇为肯定。却不知练无瑕之所以给小鹿起这么一个名字,只是因为她是背着一捆青柴在悬崖边初次遇见的它……而已。 当然,真相就这么在母女惯性的沉默中被遗忘了,此时此刻,两人脑中只盘旋着一个问题——一去道境足有千山万水,练峨眉习惯于腾云驾雾,练无瑕自然是由练峨眉带着,小鹿青崖却只会个半吊子的御空术,带着一起上路显然是不现实的,那么她们走后,青崖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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