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清晨屋外例行的脚步声没有如常的响起,练峨眉才意识到不对。萍山四周有练峨眉设下的仙障,有人进出练峨眉会第一时间察觉,基本杜绝了练无瑕私自下山或被人掳走的可能。剩下唯一的可能,便是她是在萍山之内遇险了。 萍山除练峨眉所住的主峰之外,尚有副峰数座以及支脉若干,范围何其之大,加之地形复杂,沟壑纵横、峭壁飞湍、丛林广袤,纵使练峨眉神识搜寻领域之大已经是世间独步,想要在萍山内找到一个失踪的小女孩,也是一桩浩大的工程。 正午的日头绝好,东君似乎要把大把大把的炽热抛洒下来,在没有一丝云霞的碧空中,白生生的日光更是亮得晃眼。练峨眉立身九霄空中,俯视下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似乎受到这份炎热的影响,向来寒暑不侵的她不愉的紧抿嘴唇,额头上不知何时已经凝出了细细的一层薄汗。 夏至,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堇荣。适逢仲夏,正是草木葱荣、蝉鸣聒噪的时节,但萍山地势奇高,此时却是一派森凉郎阔,满目皆是冷翠,望不见多少这季节该有的欣欣向荣的热闹劲,倒是鹿角伴着幼鹿们的日益强健而长成,不知不觉已然到了五十年一度的云鹿跃天台的时节。 感觉到脸上黏糊糊的,练无瑕下意识的抬手擦脸,却牵动得腿脚一阵剧痛。她轻轻抽了口气,终于清醒了过来,看到自己手上一片刺目的血红,不由一愣。就在这愣神间,那黏腻的触感又从额角蔓延下来,她小心的用手碰了碰,这才发现是血。 记忆渐渐回笼。她清晨起床,如常的到半山的林子里砍了一捆柴往回走,却在走到一半时看到了一幕前所未见的奇景。数百只幼鹿在体格健壮的大鹿驱赶下,由对面远处的山脉奔腾而来,在山林间、草地上拼命的跑动跳跃着,化出无数美丽的轨迹,一路向着她所在的山峰冲来。与寻常种类的鹿相比,这群鹿出奇的美丽,毛皮雪白,体型匀健线条优美,成年的大鹿还生着枝节遒美的洁白鹿角,望去如冰凌霜枝一般。 练无瑕听练峨眉提过,这是云鹿,是生活于萍山深处的奇特鹿种。不仅毛色雪白体态优美,奔跑速度在寻常兽类中罕有的轻捷迅疾,寿命也较之同类长久数倍。其中最为神异的是鹿群的鹿王,能够踏云排空而行,奔驰如流星闪电,寿命又比寻常的云鹿长久十倍,通常能够担当鹿王的云鹿,已是可以被称作仙兽的存在。能有御空之能的鹿王十分罕见,通常数百年也难出现一只,而每五十年,就有一批新生的幼鹿骨骼长成,成年云鹿会将它们从深山中驱赶出来,向着萍山最高峰的山崖跑去,云鹿所居住的山峰与萍山主峰之间隔着宽逾百丈的山崖,通往这条山崖的路地形也是崎岖坎坷之极。幼鹿们正值骨骼初成、潜力最为活跃的阶段,这样急速奔跑于险峻的路途之中,可以最大限度的激发它们埋藏于血脉之中的奔行御空之能,直到跑到断崖畔,一跃,足底踏云升空。 这便是云鹿跃天台,是一只云鹿一生中仅有的一次由凡入仙的机会。 大多数的幼鹿在半途中或是不堪疲惫放弃了奔跑,或是落了单成为沿途伺伏的猛兽的口中餐,只有极少数能够克服疲累与险恶环境坚持到最后。而这极少数的幼鹿又会在宽阔得近似没有边际的天台断崖畔退却,只有其中更少数的幼鹿会咬着牙跳过去,却没有激发出那玄之又玄的御空能力,成为了埋葬在崖下破碎的枯骨。 鹿王通常数百年难得一见,是以铺满幼鹿尸体的五十年一度的云鹿跃天台,真正成为鹿王的却只有那么一只,甚至连一只也没有。然而练无瑕第一次见证这幕奇景的这一年,竟同时出现了两只有资格成为鹿王的幼鹿。 跳在最前面的那只幼鹿生得颇为娇小,蓬松的皮毛在山崖的罡风中翻飞,小巧的四蹄下有淡淡的云雾生出,托住了它的身体——这时候它才跳了约莫三分之一,新生的雾气还不足以支撑它浮在空中,却能让它在空中停顿那么一下,就是这一下,它已经酝酿好了第二次跳跃的力量,四蹄发力,便欲向更高处飞去。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一只稍大些的幼鹿从它身后跃出,蹄下的雾气没能及时阻住它下坠的趋势,于是它将落点瞄准了小鹿的背脊,重重的踩下,接着四蹄扬起,踏云排风而去,身体很快没入了断崖尽头的云雾之中。而被它踩中背脊的小鹿发出一声尚带稚气的惊痛鸣叫,足下雾气顿时散去,身体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无可避免的向着下方砸去。 五十年一度的云鹿跃天台,真正成为鹿王的往往只有一只,即使奇迹般的同时出现两只甚至更多的幼鹿激发出踏云之能,也会在竞争中折损殆尽,生存到最后的那一只,才能拥有领导整个族群的资格。 这就是大自然,严厉得近乎残酷。 望着错身而过的新生鹿王雪电似的影子,练无瑕未及多想,身体已经下意识的跃出。她修行萍山仙法已逾四十载,即使内气未足,未得御风神通,但全力一跃之下跃出五十丈之远也不是问题。此刻心焦之下超常发挥,居然跳出了更远,顺利的将小鹿坠落的身体捞在了怀里。只是如此一来,她前跃的动作被小鹿一砸,也被带得从半空中落了下来。离得最近的树木还在十余丈外的地方无法借力,练无瑕感觉到身体正在急速下坠,听着身下与耳畔呼呼的风声,唯一的反应是抱紧了惊恐的小鹿的脖子。 练无瑕看着四周,身下与周围是散乱的树枝,上方是高俊茂密的树林,大概是她下落时下意识的攀抓住了自己能碰到的所有树枝,树枝折断的同时也削减了她的下坠之势,才终于保住了一条命。怀里的小鹿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背上稍一活动就疼得挖心挖肺,也不知伤到了哪里,原本应该伤得最重的手上却只见淡淡的擦痕。萍山道法中最强的便是掌法,她从跟着练峨眉修行开始便苦练掌功,一双小手看似娇嫩白腻,却着实的坚逾金铁,这么被树枝刮蹭戳挂,也没伤到多少,只是这背…… 练无瑕疼得“嘶”了一声,又直直的倒了下去,软糯的包子脸上是一抹不该出现在她这个年纪的苦笑。 这背疼得,简直要断掉了。 练无瑕这么想着,就疼晕了过去。 细细的清凉落在脸上,点点滴滴的,让练无瑕每每要沉晕过去的时候便提起一线清醒,这样欲晕不晕的半吊子状态终于让她神智一凛,她艰难地抬起眼皮,便看见了一张放大的鹿脸。那张脸上生满了比发丝还要细致的细白绒毛,中间嵌着一双墨玉丸似的眼睛,眼睛的主人似乎被突然醒来的她吓到了,的眼睛对上莹褐色的眸子,互瞪了半天,忽然醒转似的后撤拉来彼此的距离。 练无瑕这才看清,那是一只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小鹿,此刻嘴里正叼着一片巴掌大的微卷的叶子,碧绿的叶片上还残留着两滴清水。大概是小鹿见她昏迷不醒,以鹿类的直线思维,误以为她是太渴才晕了过去,所以才跑出去找水,还聪明的找了片叶子充当容器吧。 练无瑕正这样想着,便见小鹿嘴巴一松,叶子打着飘落地,接着整头鹿便凑了上来,小心翼翼的伸出嫩粉的舌头,舔去了练无瑕鼻尖上的水珠。见练无瑕只是微微动了下眉毛,望向自己的眼光并无怒色,小鹿“呦呦”地叫了一声,一鼓作气的舔干净了她脸上所有残留的水迹,接着献宝似的四蹄一弯卧了下来,弯着脖子看了看自己的背,乌黑的眼睛又瞅了瞅练无瑕。 看这样子,是想让她上到它的背上? 练无瑕想了想,在小鹿热切的注视下,勉强的抬起半截身子,伸着胳膊,往它的背脊中央一按。 “呦!”小鹿惨嚎一声,趴地不起。 顾不得背上欲裂的疼痛,练无瑕破布娃娃似的力竭的往地上一倒,有些歉意的望着小鹿疼得歪歪斜斜的鹿脸。她就知道,新生鹿王那倾尽全力的一脚,落在小鹿身上,不可能毫发无伤的。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她摔断了左腿,脊骨也摔伤了,虽暂时判断不出来究竟伤得如何,但为性命起见,还是不要贸然挪动的好。天台崖又极是高峻,以她目前的灵力,没法跨越这么遥远的距离跟练峨眉联络。这就意味着,在练峨眉主动找到她之前,是不能指望她凭借自己的力量回去的。小鹿倒是可以飞行,问题是它身上也有伤,又是初初掌握御空之能,短距离的小跑倒没问题,若是让它长时间的踏空飞行到崖顶,估计还没飞上十多丈便会气力不支掉下来摔成一张鹿肉饼。 现在只希望,母亲能早点找到她了。 练无瑕咬着小小的嘴唇,余光见小鹿蔫蔫的趴在地上,顿感愧疚。毕竟小鹿的伤已经不疼了,却被她那一按搞得站都站不起来,真是流年不利。 练无瑕这样想的时候,却没想过如果不是她的拼死相救,小鹿连性命都没有了,哪里还有感叹流年不利的机会?真正流年不利的,明明该是她这个打趟柴都能遇到坠崖这种小概率事件的小女孩子。当然,练无瑕从来不会想这么多,她只是盯着小鹿,瘫直的手勉强抬起一根手指,勾了勾。 过来。 练无瑕不清楚小鹿懂没懂得她的意思,但小鹿确实挣扎着身体蹭了过来,抬起的指尖正好点在它柔嫩的小鼻尖上。练无瑕内气一转,一小股真气便经由她的指尖注入小鹿的身体。她不清楚兽类的经络和人类的经脉分布是否相同,只能让真气自行沿着通路延伸,不知不觉间,也就这样运行了小半个周天——却在脊柱的一处关窍滞住。 正是这里。 练无瑕眨了眨眼,不似她伤到了骨头,小鹿的背脊处只有一处淤血,疼是货真价实的疼,但伤势却也是货真价实的不重,只需用真气疏散淤血即可。于是真气一推,淤血便无声无息的被击碎了。这一系列动作看似简单,实则对于带伤行医的练无瑕来说极是费神,等到她收回真气时已过去了不少时间,整个小身体就像被汗水洗过一般。她无声的吐了口气,缩回了有些僵到的手指,却见小鹿不知何时已经舒服的睡熟了,毛茸茸的脑袋凑在她脸畔不远处,呼吸喷在她脸上,感觉倒颇暖和,尤其是对于此刻因为失血而体温大量流失的她来说。 下意识的侧头向小鹿挨过去,后者却猛然脑袋一晃,“呦呦”地叫了两声。练无瑕身体一僵,便见它嘴巴嚼了两嚼,脑袋一沉,又昏昏大睡起来。 原来鹿也会做梦的啊,练无瑕想。 不知道它梦到了什么,是吃到了鲜美的青草,喝上了甘美的泉水,或者是……梦见了它的父母呢? 挨着越发凑到自己身前的小鹿,光滑皮毛透过的热度加重了练无瑕脑中的昏沉感,眼皮重得再也抬不起来,她也不再勉强自己睁眼,就这么头昏脑热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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