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到处是火。她站在火焰中央,脖颈上鲜血飞溅却不觉疼痛,只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镜子看。镜中的小女孩的脸被鲜血茵湿了大半,本来细长的莹褐晕血的眼睛睁得溜圆,望向她的目光哀伤而绝望。 火光涌上,几乎要淹没眼中所能看到的一切,镜中的影子在渐炽的光热中退开,不过一个错眼间,就已消失不见了。 要走了吗? 我好害怕,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母亲……母亲! 练无瑕猛然坐起身。 “哟哟,这是醒过神了?”不远处有一个陌生的苍老声音道,挺普通的一句话,偏偏被他说得一波三折,稀奇古怪得紧。 练无瑕迅速转头,刚睡醒的视线尚且有些模糊,看了半天才清晰过来,便看见一个看不出年纪的老道士正蹲在床前,一只鼻子一张嘴巴,一窝说整齐不整齐说乱不乱的白发,以及两只贼不溜丢的眼睛。那双眼睛滴溜溜的瞅着她,半晌眨了眨眼,目光乱飘,眼神乱飞。挤眉弄眼的表情应是将本来还算清癯的相貌带歪了,怎么看怎么不正常,整个人用一言以蔽之,就是“怪老头”。 当然当时的练无瑕并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怪老头”这样一个形象生动贴切之极的词语,只是在略愣了一下之后,忽然觉得他的眼睛在保持了这样高速度的复杂运动如此之长的时间后竟然能不眨一下,实在是令人佩服。她正这样想着,便觉得眼睛都痛了,下意识的就眨了眨眼。 对方见她眨眼,也眨了眨眼。 练无瑕礼尚往来的跟着眨眼,见对方跟着又眨了眨眼,整张脸上的皱纹都被这一动作给攒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样子十分好笑。练无瑕一向是个守礼懂事的孩子,自己又以练峨眉为榜样,轻易不愿喜怒形于色的,只是这个怪老头的表情实在是太跳脱喜感,不知怎么便让她想起了年前萍山桃树林里新生的一只小白猴子,后者每次向她讨糕点时也是这么一副挤眉弄眼的怪模样。 这么想着,练无瑕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深觉这般笑一个老人不对,可又实在忍不住,只好捂住了嘴巴。察觉这样实在是没有什么遮掩效果,她立刻把脸埋到了被子里。 虽然发不了声,但这样一个雪白·粉嫩的小姑娘,又是边笑得花枝乱颤边拼命想要别人看不见自己在笑,那样子委实可爱得紧。老道士见状哈哈大笑:“小朋友很有意思嘛……”尾音拖得长长的,略带油腔滑调的样子。 练无瑕终于笑完了,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这才察觉到不对。明明睡着之前自己还和母亲和两个陌生人坐在篝火边的,然而看着眼前这明净的房间,素朴的桌椅床帐,以及墙上挂着的大大的“玄”字条幅,任谁也知道这不是太吴山该有的地方。 这是哪儿?母亲去哪儿了?眼前这个怎么看都和“正常”搭不上边的老道士又是谁? 练无瑕直觉想要坐起来问问对方,才刚一动便记起自己此时只穿着中衣,这个样子对着眼前这位应该是长辈的人物实在是不庄重,只得又缩回被子里。老道士看在眼里,笑眯眯的道:“不想起床啊?没关系,偶尔睡睡懒觉也不错的。仙途漫漫,如果连睡懒觉的乐趣都没有了,辛辛苦苦的修仙问道还有什么趣味?别说未必能修成,就是修成了,也只是个木头木脑的呆子!” 练无瑕默然,有心想问问情况,无奈自己发不了声,写字相询吧又找不到纸笔,向和练峨眉交流时那样直接写在对方手心又太亲密了,一时只得抓着被子,睁大着莹褐的眼睛望着老道士。 后者似乎读出了她的为难,塞过来一支小巧的紫竹笔,笔端的毫毛雪白光洁,不见半点墨迹,老道士见练无瑕拿着笔怔怔的,立刻语气欢快的道:“拨云点霞,能聚气化字的小玩意儿,输一道真气进去,想写什么、画什么,随随便便就能画出来喽!” 练无瑕转动着笔杆,试着向里输了一道真气。她跟着练峨眉修道四十余年,因走的是正宗的仙道苦修之路,并不像一些旁门左道一般短短数年便突飞猛进,至今也只修炼出部分真气,但基础打得极为坚实,故而真气虽少却极精纯,才注入了少许进去,便见笔尖射出一道清光,几片云雾从窗边门外涌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老道士脸畔凝出了一朵菊花。 脸盘大小,花瓣灿烂重叠,与老道士的神情惊人的……神似。 练无瑕脸“轰”地红了,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缩回床上,扯起被子罩住了脸。一旁的老道士则愣了那么一弹指,接着便侧过脸对着面前的白菊花啧啧有声:“这花长的,真是风神飘逸、仙气纵横,老道平生见过那么多花儿,这么俊的还是头一回看到!嘿嘿,真不愧是长得像我啊!” 练无瑕悄悄地放下被子,露出扑闪的嫣红睫毛,老道士似乎后脑勺长了眼睛,她一钻出被子他便立刻回头:“这花不错,能在纸上再画一幅不?老道我贴到中堂去,也让底下那拨整天眼高于顶的小兔子崽子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仙家奇葩!” 练无瑕下意识的摇摇头,她不知道自己随便涂鸦出来的这朵花算不算仙家奇葩,却实在的觉得这老道士是朵真正的奇葩。握住拨云点霞,这回她已大致熟悉了这支笔的用法,总算写出了字:“前辈如何称呼?” “上道下爷,小友可以叫老道‘道爷’。”老道士重新蹲回床头,笑眯眯道。练无瑕轻叹了口气,决定不去理会他那乱七八糟的答案和同样乱七八糟的表情:“这是在哪里?母亲不在这里吗?” 见她的思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不再被自己带着走,老道士眼底掠过一丝讶异,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欢快的絮叨道:“云人到厨房给你取安神药去了,她那个熬药的手艺啊,果然再过上五千年都没有长进!想当初老道修炼出了点小问题,喝了她给的一碗药,本来只是岔了气,硬是差点给弄得走火入魔。明明练家是武林世家不是医毒世家,你说她这手怎么比苦境翳流的那群老毒物还狠啊……” 练无瑕的眼睛虽大,却是天生的眼型狭长,闻言竟渐渐睁成了溜圆,忽然就裹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棉花团子一样的就要给老道士行礼。老道士惊得一蹦而起:“小友你这是做啥?”练无瑕规规矩矩的磕了几个头,才写道:“徒孙练无瑕拜见师祖,适才徒孙行止无状,于尊长前放诞无礼,请师祖责罚。” “起来起来!”老道士一抬手,练无瑕就给隔空按回床上,被子也兜头盖了回去,身形一晃,又重新蹲回了床头,满脸兴味的八卦道,“你怎么猜出来的?” 练无瑕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闻言写道:“母亲除非万不得已从不亲手熬药,只因当年在玄宗学道时敬给了您一碗药……”结果让学究天人的玄宗宗主真气暴·乱,险些没给毒死。 没错,眼前这位怎么看都与正常人绝缘的老道士就是玄宗宗主,当年练峨眉入玄宗时已在苦境拜有授业本师,故而只拜宗主为学师,然而不管怎么说,对方确实是等同于练峨眉的授业恩师,也就等同于练无瑕的师祖。 师祖驾临,自己竟然是睡在床上却让对方蹲在床头,实在是太不恭敬了。可现在的问题是对方硬是摁着她不让起来! 练无瑕正扑腾之际,忽然看到练峨眉推门进来,手里端着药,目光在一老一少身上飞快的一扫,长眉一扬,却是对玄宗宗主说的:“在欺负我女儿?” 八卦之光瞬间定格在玄宗宗主僵死的脸上,他心虚的缩着脸干笑道:“云人啊,你回来啦?” 练峨眉只用了一个“嗯”就将他打击得节节败退,眼见着她端着药头也不回的擦身而过,玄宗宗主神情悲愤的捂着心口连退三步,正欲说什么,被练峨眉回头淡淡扫了一眼,登时闭上了嘴,乖乖的转身出去,还不忘带上了门。 没了玄宗宗主的压制,练无瑕终于扑腾了起来,却眼见了如此奇怪的一幕,一时抱着被子愣住,被练峨眉问了一声,才如梦初醒的向义母看去。 “你那日受惊过度,梦魇缠身,不适合继续在妖山历练。”练峨眉解释道,“吾带你提前来玄宗,封云山乃一境天地清气汇聚之所,对你平复心境有好处。”事实上,见练无瑕缠绵在噩梦中无法苏醒,红衣文士曾提出可以以自家的祖传密法助她静心,不过练峨眉终究不信任他,便谢绝了他的相助,直接带女儿来了玄宗。 练无瑕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母亲的话,接过练峨眉递来的药碗,咕咚咕咚的一口气喝干,又睁着水灵的眸子眼巴巴的望着母亲,后者眼底微见笑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练无瑕满足的吁了口气,不知是连日来噩梦缠身神智虚迷,还是药里加了安神助眠的药物的缘故,明明才醒转不久她就又泛起困来。她强忍着困劲坐着想要陪练峨眉一会儿,后者却轻笑一声,温声道:“再睡一会儿吧。” 话音方落,练无瑕便扑在枕头上睡迷了过去。练峨眉看了她一会儿,起身出了门,玄宗宗主正候在门外,脸上不见半点嬉笑神情,反而出奇的郑重,使得本就清癯的面容更显寂然绝尘。 “宗主,”练峨眉神情凝然清凛,“您方才看出了什么?”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