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您方才看出了什么?”练峨眉问。 玄宗宗主一捋长须,仙意湛然道:“此子根骨神秀,心性纯湛,天生与道门有缘啊!” “只有这些吗?”练峨眉摆明了不信。 玄宗宗主挥起袖子做抹泪状,适才装出来的仙风道骨顿时被这个动作毁得一干二净:“你们这群小辈啊,老道说天机不可泄露就嫌我不懂装懂胡乱卖关子,说这个小姑娘一看就知道打娘胎里与老道我……啊不,天生,天生与道门有缘你们又不信!到底要我说什么你们才满意啊?不如云人你先划个章程出来,老道再重新打个草稿?” 练峨眉沉默了,玄宗宗主见状叹气:“云人啊,多思多虑易夭寿,你这女儿天生就该是吃道门豆腐饭的,你有这胡思乱想的功夫,还不如多练练熬药的技术呢。” 练峨眉抬起眼皮,瞄了玄宗宗主一眼,后者立刻闭嘴做不存在状。 玄宗作为四境第一的道门组织,所收藏的药材自然是一等一的灵药,喝了药的第二天,原本神思混累不堪的练无瑕就生龙活虎起来,不到寅时便跳了起来跑到院子里练功。不想有人比她来得还要更早一步——练无瑕对上玄宗宗主笑眯眯的脸,滞了一下。 “小无瑕早上好啊~”玄宗宗主蹲在墙头,双手拢在袖子里,笑眯眯的道。 练无瑕站直,叉手,深深一礼,拨云点霞一转,排出一行云字:“师祖早安。” “你该干嘛就干嘛去,不用理我。这里站得高看得远风光独好,老道我就是来吹风兼打酱油的。”玄宗宗主道。 站得高看得远风光独好,在墙头? 练无瑕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从善如流的不再理他,如常的做起了功课。然而玄宗宗主说是来酱油的,却又时不时的横插一档子。 一会儿,“原来这一招还可以这么练啊?云人真是别出心裁呐!”练无瑕挥出的掌风一歪,险些拍到了院子里的树上。 一会儿,“不行不行,踢得太快了,闪着腰怎么办?”练无瑕踢到一半的腿愣是放慢了一半的速度,差点腿抽筋。 一会儿,“别介别介,这步法太慢啦,小无瑕这是想上战场后用慢动作把敌人拖得睡着喽?”练无瑕身子一晃,忙沉沉纳息,总算稳住了下盘。 如此三番过后,练无瑕也习惯了,无论他说什么,练无瑕只是自做自的,权当那聒噪的声音是山谷间来回荡的一股风,头顶飘来飘去的一片云,总归和自己没关系就是了。见她自顾自的进入忘我之地,玄宗宗主想了想,也闭上了嘴。半个时辰的功课将将结束,练无瑕心神渐松,这才意识到了一件事——玄宗宗主怎么还没走? 明明是一派宗主,这位老师祖到底是有多闲啊…… “小无瑕啊,”见她收式,玄宗宗主开了口,脸色很正常,这份正常的表情放在一个以不正常为常态的人的脸上,竟然现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严肃感,“你跟在云人身边也有些年岁了吧?” 练无瑕瞟了他一眼,轻轻点头,写道:“四十二年。”跟着义母到底有多长时间,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她都记得清楚着呢。 “不短了……”玄宗宗主喃喃道,“虽然在你的寿数现在的年纪还算小,不过寻常道门中人入门十八年就可以申请出家了。小无瑕啊,我看你潜心修道,为什么不正式出家入道呢?” 练无瑕愣住。道门弟子在入门十八年后,只要没有什么大过,都可以申请出家。虽然历代的道门高手并不都是羽士霞子,俗家弟子亦不算少,但不真正披上那一袭象征出世的羽衣,总不算是真正的道门子弟。她自幼跟在练峨眉身边,练峨眉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虽然在求仙修道上确有兴趣和意愿,但真的出家入道,练峨眉没说,她就也没想起来。被玄宗宗主这么一提,她也有些心动了。 反正她是要一直跟在母亲身边的,正式出家入道的话,应该也就更有资格一直侍奉母亲左右了吧? 出乎意料的,练峨眉拒绝了练无瑕的请求:“无瑕,你知道出家意味着什么?”练无瑕定定的看着义母,神情迷茫。练峨眉望了眼自己身边的蒲团,练无瑕立刻凑过去坐在上面,仰着头眼巴巴的望着。 练峨眉摸了摸她的头:“出家,意味着抛家离世,断尽世间缘。自此俗世间的软红浮华,都与你无关了。” 这很重要吗? 练无瑕表情茫然。练峨眉沉默,拍了拍女儿的后脑勺,后者立刻乖顺的依偎在她身上,练峨眉抚着女儿软软小小的脊背,小女孩的发香不觉间依然弥散在室间,幽幽淡淡,又泛着小孩子独有的甜甜的味道。 让练无瑕入道,练峨眉不是没有想过。事实上,以练无瑕的资质心性和这些年来的表现,若说她没有出家入道的资格,怕是谁也不会信。只是她的年纪毕竟还太小,对人世繁华爱欲只有概念上的认识,也就不知道自己决定舍弃的东西于世人而言究竟有多重要。在她还懵懂无知的时候就让她出家入道,并不公平。 可这些,练峨眉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儿解释。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解释。 玄宗地界极为宽袤,胜景极多,哪怕是在生机萧杀的寒冬时节,也是极有可观之处。因琅笈玄会尚未开始,闲来无事,练峨眉便带练无瑕四处走走。玄宗的风光确实与萍山不同,光是那飞云流湍的风云舍生道,已是俗世难以想象的绝尘仙境。只是练峨眉走着走着,却发现练无瑕在身后停住了脚步。 那只是一处广场,铺着平整光洁的青玉石板,辽阔得可以望见地平线与青碧的天穹相接。须臾有长云自天际滚滚而来,翻卷如龙蛇,被日光雕镂得金光辉耀。云光投影在青玉石板上,宛如日照高唐霞映澄塘般的瑰丽异艳。这几乎可以被称之为神迹的壮阔之景在玄宗无处不在,这样传承千万年的仙家道场的底蕴,在萍山是看不到的。 练无瑕看的则是广场中心的高悬的赤色经幡。道门中人相信经幡是神明的化身,诸天神仙以此为眼,注视着下方的芸芸众生。 冬日的天空湛碧空明,那一袭赤色的长幡便如龙行于空般舒张翻卷。练无瑕仰头望着长幡,看得不觉痴了,半晌才如梦初醒般看向练峨眉,眼神澄澈空明,似无波静潭,满是清澈脉然的虔诚。 她并没有写出一个字,练峨眉依然读出了女儿那一抹目光中的坚定与希冀。 母亲,我想入道。 那一瞬间,练峨眉忽然想起了玄宗宗主的话:“你这女儿天生就该是吃道门豆腐饭的。” “三日后,吾授你冠巾。”练峨眉轻叹了一声,道,“日后若想还俗,需向吾报备。” 练无瑕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道家弟子想要入门必须经过冠巾仪式,这一仪式的繁简程度视情况而定,如果母女二人还在萍山,自然只需要磕几个头念几卷经即可,不过既然到了玄宗,自然可以办得更大一些。练峨眉的强悍之名,早在她在玄宗进修之时便已蜚声道境,发起狠来同辈中哪怕是六弦之首苍也得退让三分,比她高一倍的前辈长老也鲜少有人敢触这位女先天的霉头。练峨眉要给自家女儿办冠巾礼,自有人凑来帮忙,人手不够就到当年的同修堆里去抓——啊不,去请,短短三日,便被她拼出来不小的阵容。 那一场冠巾礼场面其实不算盛大,但很多年后的练无瑕回忆起来,总觉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住持仪式的高功在练峨眉的眼神“威逼”下由玄宗宗主自动请缨,恩度师自然是练峨眉本人,证盟、保举师都是玄宗德高望重的长老,数千年前他们亲自为练峨眉戴上了道家玄冠,数千年后又见证了练峨眉义女的入道,而引进、穿衣、戴帽、演礼师都是与练峨眉同辈子弟中的佼佼者,其中担任引进师的赭杉军甚至是四奇之冠,在玄宗中的地位堪与六弦之首苍并列。 钟声鼓声交错,一下下的漫长清重,似乎要击碎沉淀在四肢百骸内所有的尘俗幻念。练无瑕披上了得罗,紫发束起戴上了道巾道冠,在赭杉军的引导下叩谢五恩。因是哑女,故而由赭杉军颂赞,她则在心中默默祝祷。 四奇之冠的喉音如磬,清彻高卓,直透九霄,直有无尽云飞霞笙飘然眼前,练无瑕随着他的声音默念着《谢五恩》,只觉得整个人都没入了一派卓然的光明之中。 “一谢先祖培植恩,培植恩深两离分,劈开生死迷津路,跳出轮回五苦门。” “二谢父母养育恩,养育恩深两离分,劈开生死迷津路,跳出轮回五苦门。” “三谢弟兄扶助恩,扶助恩深两离分,劈开生死迷津路,跳出轮回五苦门。” “四谢朋友交义恩,交义恩深两离分,劈开生死迷津路,跳出轮回五苦门。” “五谢夫妻恩爱深,恩爱恩深两离分,劈开生死迷津路,跳出轮回五苦门。” “玄门弟子练无瑕诚心入道,”练无瑕对自己说,“惟愿此后修行有分、进道无魔,他日得参造化,功成德满,与吾师练峨眉同登仙道。此心如磐如镜,惟苍天可鉴。” 这天,练无瑕拥有了自己的道号。有不世仙才之称的萍山练峨眉在玄宗众高人的见证下,赐给自己的义女兼爱徒两字道号——长生。 因了这个道号,后世之人称她为长生夫人。 长生为道家的终极梦想,修仙炼道皆是为此,夫人亦是道家于修成真仙的坤道的尊称,以“长生夫人”为号,其地位之尊盛,即使在四境道门之中也只有寥寥数人有此尊荣。当然现在的她还不知道这个名字将会在未来拥有何等风起云涌的经历,只是怀着满心的欢喜与感动,拜倒在了恩师又兼养母的座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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