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年内我们都得呆在须弥境,直到找到三百年生的紫荆裂天草为止。须弥境里凶险未知,练师侄就跟在我身边好了,也方便照应。”说话的白衣道者形容年少,不似其他修行有成从而得以返老还童的先天人,他是真正的年少。也因为年轻,所以比起那些仙姿道骨的道门高人来,别有一番活泛的灵动的俊美。 “师弟放心吧,练师侄很乖。”同样白衣的女冠说,她名唤赤云染,生得俊眼修眉,道骨姗姗,千年前入门,如今已窥得先天门径,假以时日修成先天道体绝不在话下,故而被宗门委以重任,负责这次的琅笈玄会来赴会所有坤道的接待事宜。她为人刚柔并济,处事公道,气度清逸而不失飒爽,短短数日下来,就博得了不少来会者的善意。她对练无瑕也是另眼相看,与练峨眉的关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练无瑕出家时证盟师恰好是她的师父。这次练无瑕要参加须弥境的历练,参与论道的练峨眉无暇分·身,赤云染便亲自把人送了过来。 所谓须弥境历练,指的是每次琅笈玄会上新生代弟子的集体历练活动。要知道琅笈玄会的门槛虽然高,但并非所有先天人都容身宗派,总有那么一些独来独往的高手膝下有修行未成的子女,或是收了几名幼徒,拖泥带水的不敢丢开手。像这种情况,玄宗便会酌情多发几张请帖,让他们带着子女徒弟一同赴会。于是问题来了,赴会容易,但长辈们都跑去切磋论道去了,放着这群年岁尚轻本事不怎么样却着实的有一大半在叛逆期剩下一小半在多动期的小孩不管,不惹是生非一下简直都对不起这番安排。故而便有了须弥境的历练活动,玄宗牵头,各大派协从,派几名年轻高手带着这一拨孩子锻炼上半年,既消耗了叛逆期少年的多余热情,也可以借机观察下幼苗们,寻找可造之材。 这一次的负责人叫白雪飘,修道不过三百多年便有了不凡成就,年前更是凭借出色表现跻身六弦,成为了六弦四奇中最年少的一位,也是宗门的重点培养对象。这次玄宗由派他来负责新生代弟子的安全,也是在打磨年轻人能力之余,让其与这群未来的道门主力军们多多接触、积累人脉之意。不出意外的话,白雪飘与赤云染二人便是未来玄宗十方堂和云水堂的乾坤二堂主了。 只是在白雪飘而言,眼前的一溜小萝卜头无一不是各自爹娘师父的心肝宝贝,哪一个出个三长两短都够他喝一壶的。尤其是练无瑕,谁都知道练峨眉对这个义女的重视程度,白雪飘入门晚,无缘一睹当年练峨眉在玄宗进修时的英姿,但这位来自苦境的大姊头的“凶名”几乎是他从小就被各路长辈在耳边唠叨到大的。可想而知,要是练无瑕有个一丝半点的闪失,自己绝对会被萍山绝学轰成豆腐渣。也不知道到时能不能找到大师兄救命? 从接到这个任务起白雪飘便头疼不已,而且可以预见到未来的半年内他的症状还得无时不刻的继续下去。正逮着一个不听话四处乱跑的小道子焦头烂额的训话之际,忽然见六弦之二的翠山行急急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位白衣少年,不由声音一滞:“二师兄,你怎么来了?” 身负琵琶的绿衣道者生得眉目温秀,此刻脸上隐有焦灼之色,也没有回答白雪飘的问话,而是指着白衣少年向白雪飘道:“这是万圣岩的月座,这次他也要参加历练,六师弟,你一定要负责好他的安全。” 白雪飘脱口而出道:“无上太乙天尊啊,万圣岩怎么也来人了?”被翠山行不动声色的瞪了一眼,才忙住嘴向来人见礼。他这才注意到这位少年的样子,那样貌生得着实是美,即使道门佛门盛产美人,但美到这等地步的仍是麟角凤毛,其容止之明洁清莹,非“皎皎如月”四字无法形容,也难怪会以“月”为称。然而他虽身具稀世俊美,衣着却朴素得有些过头,白色的布袍上打着补丁,脚上套着扔在路上都没人愿意去捡的最粗糙的麻鞋,一头皎洁的白发随意的拧成辫子往肩头一搭,显然是疏于打理。至于修为……灵觉感知之下甚至察觉不到一丝修为的存在,完完全全就是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白雪飘心知对方能被冠以“座”之尊名,在万圣岩的地位比自己在玄宗中的地位还要高出一筹,但如此朴素的装扮和低微的修为,实在是与他的尊位格格不入。 少年向他回以一礼,却没有开口说话。翠山行解释道:“月座正在修炼闭口禅,言语不便。” 难怪打扮得这么寒碜,还修闭口禅……早该知道,在“亏待自己”这件事上这么有创造力的想不是佛门出品的都难。白雪飘深吸一口气:“二师兄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月座,保证连一根头发丝也不会少!”翠山行满意的点头,这才道:“看见大师兄了吗?” “啊?”白雪飘一时没有回过神。 “万圣岩的圣尊者携徒一步莲华、一莲托生前来观摩吾门盛会,宗主召众长老与大师兄、四奇作陪。”翠山行解释道。他隐下了后半句话没说,但白雪飘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四奇里的赭杉军、金鎏影、紫荆衣、墨尘音都到了半天,可大师兄连半点影子都找不到! “未曾见到,大师兄许是……又在清净处参悟天道玄法了吧?”白雪飘白着脸,艰难的道。 翠山行脸上露出一副“早就知道会这样”的了然神情,一声长叹后,扔下一句“我去寻大师兄”后便迅速离去。白雪飘盯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会儿,忽然一个凛神记起自己的任务,忙回身重新招呼身边的这群“玄二代”,却见他们早已三三两两的聚成了小团体,一个一个说得眉飞色舞,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而被他发誓“连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少”的万圣岩月座,正低头和另一名“一有闪失对方的义母就会把自己拍成豆腐渣”的小姑娘眼对眼,难为他们一个修闭口禅一个是哑巴,你一眼我一眼的也不知道能交流些什么。 “……”白雪飘连头发都开始发抖了。 大师兄你快回来吧,小师弟我不想活了! 出乎白雪飘意料的是,月座和练无瑕这被他认为最难伺候的两个活祖宗其实都极为听话。练无瑕年貌是一干玄二代中最小的,却出乎意料的是最不娇气的一个,一路上劈柴、做饭、搭帐篷、清洗缝补衣物,不需白雪飘差遣,她便自觉地包揽了大部分杂务。而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万圣岩月座也极为勤快,他气力有限,砍柴担水等重活是干不了,做饭、洗涮缝补等细碎的活计则揽了一堆。也不知道他身为万圣岩的要员,为何会练出一手出奇好的厨艺与针线,竟然不比被义母放养的练无瑕的手艺差。两人时常探讨交流下厨艺——早饭刚喝了加了萍山香萍熬得糯糯的粥,午饭就可以吃上万圣岩的特色素斋,晚饭则是剁得细细的鲜野菜馅儿的小馄饨外加豆腐皮的野菌包子——往年的玄二代在历练结束后几乎个个脱了层皮,轮到这次,拜两人的福,个个吃得圆满白净面庞生光。 捧着清香四溢的饭菜,白雪飘觉得,这被迫成为孩子王的黑暗生涯里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两线光明的。 望着白雪飘捧着晚饭满面感动的样子,练无瑕决定去附近的池塘摘几个小莲蓬回来,鲜鲜灵灵的剥着吃。此刻天色已暮,月光还不是很亮,天边处微微的泛着几颗星,在水里投下几点弱光,那深邃的池塘便益发的像是块青碧得近乎墨色的玉璧了。 练无瑕站在池边,忽然听到了一阵歌声。不,那不是歌声,而是一种奇异的香甜温暖的酣足感觉,像是乳莺探出巢外嫩红的小喙,初春冒出地面的浅绿的草芽,又像是寒冬幼兽蜷在母兽肚皮下颤巍巍的毛尖儿,老猿颈上挂着小猿在林间飞攀时身上涔涔的汗水。而最像的,则是炭火上红艳火苗的热度,与带着长者体温的披风边上镶着的玄狐皮毛一般,散发着令人心醉神迷的融融暖意。 “真暖和。”似乎有小孩子迷迷糊糊的嘟哝着,小手扒着父亲的披风,贪恋的将整张脸都埋到了松软的皮毛里。看不清那名父亲的脸,但见他动作轻柔的将孩子往上提了提好让她睡得更安稳、又扯了大半的披风裹在孩子身上的样子,任谁也觉得他是在微笑。 那……是我吗?练无瑕睁大了眼睛,傻了似的望着,可惜始终看不清那对父女的脸。她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不觉便走近些,走得更近些…… 端着衣服准备清洗的月座陡然听到一阵歌声自水中央传来,头微微一昏,旋即心胆俱裂的望见练无瑕一步一步走到了水里,不过转眼间,池水已经没过了她的脖子,她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一般继续往里淌。月座急得放下衣服就准备拉她回来,不想这仲夏夜晚的池水竟是冰冷彻骨,不过是一脚踩了进去,整个身体便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自身都难保更不用说救人。月座忙收脚,眼见得池水中央无声的旋起了一道漩涡,内中幽黑无尽,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后面满怀恶意的向外窥探着,而这时练无瑕距离漩涡只剩下不到三尺,就算赶回去找人求助也来不及了。 练无瑕觉得自己好像恍恍惚惚的和那孩子融为了一体,虽仍望不清正抱自己在膝头的父亲的表情,却明明白白的感觉到他正在对自己温和而笑。只是……练无瑕恍惚间想道,这种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的温暖,而是出乎意料的冷呢——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虽然现在她仍是很小,但那是更小更小的时候——像无数书中所写的稚子一般窝在父亲膝上撒娇,满怀濡慕的张开双臂抱住父亲的脖子。 她闭着眼张开了手臂,想要抱住虚空中的“人”。 蓦然—— “月光三昧,普照乾坤,法界众悉永蒙恩。一点净圆明,性海澄清,随处映禅心。” “南无月光藏菩萨摩诃萨。” “南无月光藏菩萨摩诃萨。” “南无月光藏菩萨摩诃萨。” 骤然而起的唱赞声带着颤抖的嘶哑和紧张,两三句后似乎是找对了心境,那声音变得和缓起来,连旋律也变得优美,比之道家的渺然玄意,有种特殊的空明圣洁之感。 练无瑕头脑一轻复又一重,只觉得浑身上下冰寒彻骨,莫名的危险感觉。不及多想,她已下意识的挥掌。 “隙——”一声令人牙酸耳麻的惨叫声中,水花四溅,似乎有什么重物被远远抛出又重重的栽回了水中。练无瑕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一睁眼便是没顶的漆黑湖水,忙奋力游回了岸边。 白雪飘方一感应到池水异动便玩命似的赶了过来。他素知须弥境曾产一种妖鲛,以歌声诱人类入水扑杀为食,大异寻常鲛人的性情和顺,只是这种妖鲛已经绝迹多年,甚至连他都没有见过,也就忘了提醒一句,然而听那阵明显就不正常的鲛人歌,却不是妖鲛猎食之音是什么?就算不明白那是什么,紧接而起的佛门唱经声也告诉他事情麻烦了! 他赶到时,正见一条人首鱼身的怪物浮在浅水中,对他诡秘一笑,嘴巴猛然张开到人类无法张开的程度,这使得那酷似人类的头颅似乎裂开了一条大口子,里面是上下两排寒光森森的牙齿,向着没入水中的练无瑕狠狠一口咬下。白雪飘还来不及出手,便看到原本做失去意识状的小姑娘猛然劈山裂石的一抬手,一巴掌便把那怪物给拍了出去。他的眼神好,电光石火间看到那妖鲛的半张脸都给打凹了。 白雪飘:“……” 明明只是个粉团子一样的软糯小姑娘,怎么就暴力成了这样? 白雪飘有些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正呆滞间,练无瑕已然游了回来,向着一旁的月座深深一礼,目光感激。适才如果不是那阵诵经声及时削弱了妖鲛歌声的影响,只怕她早已葬送在妖兽之口了。 白雪飘这时也已反应过来,诚心诚意的向月座道:“方才真是多亏月座援手,否则练师侄要是有个好歹,后果不堪设想——只是月座你破了闭口禅,不知是否影响到修行?” 月座轻轻摆手,莹润的唇边尚有血迹,显然是多年未曾开口陡然诵经伤到了嗓子所致:“救人一命,功德不可胜数。就算没有功德,与人命相比,损失如月影的修行又算得上什么?” 白雪飘一怔:“如月影,这是大师法号?” 对方轻轻摇头,长发轻摆,恍如素月之流光:“大师不敢当,在下一月三身如月影,只是万圣岩的一名平凡的修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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