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山原也是苦境难得的钟灵韫秀的福地洞天,奇石嶙峋,松柏森翠,白云峨峨,时有灵禽飞过,抛下一串串如珠妙音。然而此刻这灵地的风光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像是绷紧到断裂边缘的弓弦,又像是狂潮骤雨下脆弱的礁石,禽鸟走兽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蜷缩在巢穴之中,一丝声息也不敢发出。 偌大的白云山,竟像是死了一般。 顺着这窒闷气息,练峨眉顺利的在源头处找到了蔺无双。后者双目似睁非睁似阖非阖,显然早已沉入了坐忘境界之中。然而他的状态并非打坐清修时该有的清净平和,反而浑身肌肉紧绷,睫毛不停地颤抖着,眉心本该是赭色的白毫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脸色却苍白得惊人,仿佛身上所有的血气都被那一点贪婪的吞噬了去。 以他的身体为中心,云气开始旋转,起先只是小范围,很快大量外围的云雾便被撕扯进来,不过眨眼之间,整座白云山的云雾都被卷入了漩涡之中。风声、水声嘈杂成奇异的声响,似是沸腾的水声,又似是低哑的笑声,时高时低,时密时疏。光线在厚重的水汽里扭曲,不过倏然之间,一声尖利的怪啸过后,天地骤然昏暗如夜。 泯灭光明的黑暗中,睁开了无数双自不同空间窥探而来的眼睛。 修道本是逆天而行,修为愈高,要再进一步便愈是艰险,在彻悟大道的最后关头,往往会招来邪魔侵扰。有的是被清玄之气诱来的地魔,有的是感天地灵机而生的神魔,有的甚至还是来自修士自身的心魔。心智稍有不坚,轻则毕生修为无法寸进,重则修为尽毁,乃至于沦入魔道为天下所不齿。 蔺无双所面对的正是最为艰险的天魔扰心。这一关,进则海阔天空,退则尸骨无存。 练峨眉目光一凛,青玉如意连转,祥光蒸腾,地上立刻多出一个大大的光圈,正好将两人圈在中心。窥测的眼睛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挤在外围,一点一点的往里压来,到堪堪触碰到光圈的位置止住。只是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光圈,那些魔物却本能的畏惧不前,又割舍不下里面的鲜美血食,当下互相推挤着试图找出有可能存在的破绽来,哪怕只有针尖大小,都足以让它们趁虚而入了。破绽是没找到,却将外面围成了一堵水泄不通的环形眼睛墙,亏得练峨眉并非凡人,换成普通人,哪怕是健硕的青年壮汉,看到这么一幕,也非得恶心得把肠子都吐出来。 练峨眉立于蔺无双身侧,如意在手,仪容光明浩荡不可逼视,目光巍然,所及之处,魔氛莫不畏避三舍。所幸她不过是环视一周便收回了目光,转而注视着蔺无双,默默的等候他的苏醒。 数度交锋让她对他了解得足够深刻。如此清高、激烈、锋芒毕露的道者,连败于同为道门中人的她都不允许,又怎会甘心自己败于自己的虚无缥缈的心魔? 练峨眉自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这样一守,日升月落,月落日升,便是八个昼夜。 第九个黎明,蔺无双终于睁开了双眼。他自琅笈玄会落败后一直钻研招式,自觉修为精进,蛮以为即使再与练峨眉交手也能立于不败之地,没想到依旧败在了练峨眉的掌下。哪怕当时自己因为狂龙一声笑的牵制而分了神,但败了就是败了,他还不至于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只是下次,吾绝不会再败! 怀着一腔激愤的心,匆匆赶回白云山的蔺无双立刻把心神沉入修炼之中,大约是多日来的揣摩终于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他忽然察觉到过去力有不及的壁垒开始松动了。狂喜之下倾尽全力去突破,却不知不觉犯了急于求成的大忌,几度险险就要走火入魔。以至于当他在漫天霞光中清醒时,眼前还一阵阵的晃动着种种血腥可怖的邪魔幻象。 紧接着,成功的喜悦便冲刷开了所有的疲惫不安,迅速的填满了心房的每一条缝隙。蔺无双舒展身体,发出一声块垒尽销的长啸,背上长剑脱鞘飞出,停在他面前,澎湃的剑意呼唤着他。蔺无双顺势握住剑柄,不需要步步为营的观察敌手,不需要绞尽心思的琢磨出剑的角度,那些招式自然而然的就要那里,云般飘渺水般澄澈,不用深思只凭本能,滂流剑招已然行云流水的倾泻而出。 鹰飞鹏抟三千里,海阔云高任天风。 “此招唤作‘古云之极’。”蔺无双收剑还鞘,踌躇满怀的自言自语。 “好招,好名!”练峨眉在旁赞道。蔺无双呆了一下,这才发现一旁竟然还有人一直看着:“练峨眉?” 练峨眉向他点了点头。适才蔺无双沉浸在所悟境界中旁若无人,她却看得清楚,创出这一招“古云之极”后的蔺无双已真正跻身于超一流的高手之列。 “蔺无双,恭喜了。”练峨眉微微一笑,笑容里有七分赞赏三分肯定。初升的旭日正好在她身后,煌煌万丈的光辉,女先天清容昊昊,颔首而笑,刹那之间的姿魂之美,竟令漫天旖艳霞彩黯然失色。 蔺无双一时看得痴了。 “心动,总是无来由。”很多年后,他向赤云染如是说道。 练峨眉腾云离去之际,听见下方的云雾深处隐隐传来啸歌之声。她俯首,望见蔺无双站在山巅,遥遥的望着自己,云蒸霞萦间,依稀可见衣发飘飖,目光凝着痴然的悠远。 这一错眼,便是大块浩然的扶摇长空,是三十六方天地的方生方灭。 “我歌谪仙白云歌,清风飘飘吹女萝。” “女萝风飞白云出,秦山楚山争嵯峨。” “白云在天不可呼,白云在地不可孤。” “卷舒变灭了无意,粲粲不受纤尘污。” “我欲高飞洞庭船,赊月买酒邀谪仙。” “为君唤雪梅花天,握手一笑三千年。” “二师姐,我没听错吧?你想出家当道士!”金战战一声尖叫,饶是宫紫蕊的耳朵在这位小师妹的锻炼下算得上久经考验,也不由“嗡”了一声。她晃了晃头,再看时,不单是大师姐小师妹,连一边的狂龙和向日斜都目光奇异的盯了过来。 “有什么好奇怪的吗?”宫紫蕊紧皱了眉,反问道。她自觉尘缘断尽,如今一心向道,怎么不能出家?何况她的师父是道士,大师姊是道士,师祖师伯师叔全是道士,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在如斯大环境下,还能保持浓重的烟火气如金战战才是异类啊。 金战战语塞——劝她当了道士就不能吃肉喝酒?貌似从认识以来也没见过二师姐喝过酒吃过肉;劝她当了道士就不能成亲生子?纵使在金战战惯性的认知里,女性总要成亲生子才算是完整的女人,可她又没成过亲生过孩子,让她去说这有什么好处,她也说不出来,所以理由不成立。可顺了二师姐的意愿支持她当道姑?总觉得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啊! 第一回合,金战战败。 好在战斗力疲软的软柿子退下来,自有战斗力彪悍的变态顶上,狂龙用眼角瞥了宫紫蕊一眼:“好好的花枝一样的姑娘,出什么家?现在看着清心寡欲,将来万一碰上想嫁的汉子还得向阿姐打申请还俗,这不是折腾我阿姐吗?” “前辈请慎言!”被狂龙隐晦的暗示“想汉子”,宫紫蕊顿时脸都气红了。 “慎言什么慎言,”狂龙满不在乎的继续胡侃,“出家当道姑有什么好的?一个个跟中了邪似的,想我阿姐哪儿想不开偏偏要修道,三修两修修得连人味儿都没了!不然哪家的阿姐会把做客的亲弟弟晾着不管自己去闭!关!的!还有小无瑕,想当初多可爱聪明的丫头啊,就因为被诓得跟阿姐一起出了家,看看现在,不哭不笑得跟块石头一样,冷冰冰的逗起来都不好玩了!” 他一开口,金战战便躲出老远。宫紫蕊起先想要反驳,听到后面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无辜躺枪的练无瑕则眨了眨眼,将目光转向狂龙,准确无误的把焦点对准他的眼睛,用她那被吐槽为冷冰冰的眼神开始——盯。 没有实在的血缘关系,故而练氏母女生得其实一点也不相像,然而多年共同生活,却使得两人之间有着惊人的神似,举手投足,抬眼颦眉,尤其是那清凛如雪电的目光,简直像到了极处。而对付义母的亲弟弟狂龙,练无瑕永远只有一个方法,就是目光相对,眼也不眨的盯着他。狂龙的定力自然远非常人所能及,被个小辈这么渗人的看个不停,起先是插科打诨过,恐吓威胁过,无奈时间一久,他郁闷的发觉比起耐力,变态如他竟也败在了这个青出于蓝的小变态手下。继某次不巧在练峨眉闭关后来看阿姐结果被练无瑕如影随形的盯了整整一个月后,狂龙就放弃了在这一点上和这傻丫头较劲。时间一久,便成了“练无瑕一盯,狂龙战斗力减半”的条件反射——练峨眉之所以敢将狂龙交给义女来对付,正是为此。 被小姑娘这么一盯,狂龙顿时像瘪了气的皮球一般气势大减,连连摆手:“好好好,阿舅我说错话了,以后注意、一定注意——不过,宫紫蕊你还是好好考虑下,你还年轻,不知道一个男人万一看上一个女人,或是一个女人喜欢上一个男人,那可真是恨不得把人给剁碎了嚼下去好永永远远在一起。你现在出家是干脆,将来受了箓再要后悔,嘿嘿,不就多此一举了吗?” 宫紫蕊心中不悦,硬声道:“宫紫蕊既然做下决定,就不会后悔,前辈多虑了。”她自觉自己也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选择,狂龙却三番两次的说这种话,不是在质疑她向道之心不坚是什么?转眼见练无瑕竟也露出沉吟之色,唯恐她信了狂龙的疯话也来劝自己打消主意,当下立刻道:“待师父出关,我就向她老人家禀告。” “禀告什么?”声音清肃威严,竟然是练峨眉已经来了。 狂龙立刻蹭了过去:“阿姐你这回出关好快,是记挂弟弟我吗?”被练峨眉一袖子扫开:“你们在聊什么?” “弟子想要和师父、大师姊一样出家修道,狂龙前辈有些异议。”宫紫蕊立刻道。 练峨眉目光一动:“紫蕊,你想清楚了?” “是。”斩钉截铁的声音。 练峨眉点了点头,神色甚是嘉许:“志高如斯,吾果然没有看错你。”侧头向狂龙,“有何异议,说来给吾听听?” 狂龙挠了挠后脑勺,挤出了两撇笑容:“没什么啦,就是——像阿姐这么威的人物,门下的弟子怎么可以没有诗号啊?将来出去跑江湖,都不好意思说是萍山出来的。” 一听就是胡扯,练峨眉也懒得继续追究,就让他这么糊弄了过去。练无瑕和宫紫蕊却互视一眼,很明显的入了心。 让我们回顾一下练峨眉自出场以来就从未来得及亮相过的诗号,与寻常先天人不同的是,练峨眉共有两个诗号,其一是“山为萍,云为涛,绝逸红尘任涛涛”,其二是“云霞争变,风雨横天。绝逸清坐,一榻沧然”,两条往一起一摞,比起后世某位没品位的“爱本祸劫,遍地女戎”来,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做“先天气度”,什么叫做“不好惹”。 身为有着不好惹的诗号的练峨眉的徒弟,似乎确实应该起个不好惹的诗号,才能让自己配得上自家不好惹的师父。 当晚,萍山三弟子会聚后山开会,会议主题是“创作有萍山特色诗号,走有萍山特色道路”。金战战当先苦着脸举手投降:“大师姊,二师姐,你们就饶了我吧,我娘后天就接我回家蹲着,我编了诗号也没处用啊!”于是与会人员就剩下了两个。练无瑕和宫紫蕊将想好的诗号写在纸上同时递给对方。看着纸上的内容,练无瑕眼露欣慰的点点头,宫紫蕊却惊讶的瞪大眼睛。 宫紫蕊写的是:“至道无边,极化紫玄,但看乾坤有变!”寥寥数语,凌云之志霍然纸上。 练无瑕写的却是:“一丝一带一岫仙,一痕一迹一炉烟。一脉一陌云间月,照谁霜影彻日寒?”孤云残月,冷香霜影,如此的淡泊孤清,是宫紫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出现在比自己优秀数倍的大师姊身上会出现的,偏偏练无瑕还不自知。 她不合适。 师父惋然而略带悲悯的眼神从脑海中掠过,宫紫蕊攥紧纸条,满心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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