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法天宫。 万树莲花,梵灯如海,空静,馨香,祥和。 两名孩童对坐于灯海中央,一个明慧湛静,一个机敏狡黠,正是小活佛梵刹伽蓝与曾为邪之子的小五仁。 “心得到平静了吗?”小活佛含笑开问。面对他若有深意的诘问,五仁毫无难色,干干脆脆的回道:“心已定,所以静。” “何以定?何以静?”小活佛追问。 “同心所以定,异心所以静。”五仁回答。 “法常,事无常,定之过早。”小活佛道。五仁见他目光微凝,眼底似有隐忧,立刻底气十足的道:“所谓变之数,掌握我心。” 然而小活佛不仅没被他说服,反而出言反驳:“单拳能握者,不过掌之大小,不该超之。”五仁听得不乐意了,伸出一只手掌,摊开,又倏地握紧:“吾掌能握,无状无形,无穷无限!” “超乎掌握又当如何?”小活佛立刻追问。五仁笃定又兴奋的道:“有你同心,何惧也?不使你孤单者,有我;不使我孤单者,唯你!”童音清脆,却是响当当的掷地有声。天生邪子,即使卸去了宿命的光环,也是说一不二的王者豪气。小活佛闻言,不置可否的轻轻笑了下:“也许。” 纵使天资高明,五仁的年纪、阅历和见识到底还太浅,哪里比得上身为悉昙多五世的小活佛佛眼洞明?邪兵卫归于邪之子,苦境气运尽归嗜血者本是天命,既是天命,便不得更改,否则必将以玄秘莫测的方式进行反噬。他已强行改去了邪之子的命格,如今又想消去邪兵卫之患,前者暂时未能看出后患,但倘若再加上后者,又会发轫出怎样骇人的变数? 恐怕,鎏法天宫的覆灭已是注定了。 五仁不喜欢小活佛那样故作高深的表情,好似喜怒哀乐都被洗净了一般,一点人气都没有。正欲抱怨,忽然耳尖一动,已经到了口边的话硬生生的转了模样:“气流又开始浮动了。” 小活佛慢条斯理的继续跟他打着机锋:“气流循环依自然,人心赋予,故而有所变动貌。” 五仁两手响亮的一拍,哈哈大笑:“梵刹伽蓝,这回你错了!” 小活佛眨了眨琥珀色的眼:“哦?愿闻其详。” 五仁慢慢站起身,揉揉坐得发麻的腿脚:“气流开始浮动,乃是因为——”猛地往后一蹿,他人虽小,身手却极敏捷,这一蹿足足有一丈来远,立刻便扑进了来人怀里,“长生阿姨,五仁好想你!” 练无瑕才进门没几步就被一物当头砸来,熟练的一把抄住,低头,果然怀里多了一枚雪嫩雪嫩的五仁团子。 “长生阿姨这么久了您怎么才来看我?您再不来看我我都要记不起来你长什么样子了……”五仁一边在嘴里哀怨的嘟哝着,一边磨刀不误砍柴工的在练无瑕怀里使劲的蹭来蹭去。嗯,长生阿姨虽然看着面嫩,但身材是一等一的赞。大哥有次喝醉时不是说了吗?长生阿姨的身材比苏安大姐还要有料,胸更大、腰更细、臀更翘,哎呀她怎么就当了修道人,那么好的身材偏偏要拿宽大的道袍遮住,不肯学苏安大姐把曲线露出来…… 可惜练无瑕不知道此刻怀里的这枚小坏蛋脑子里正在转什么鬼念头,知道了也听不懂。然而她不明白,却不代表其他人都是没常识的睁眼瞎。小活佛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某个丢人的原未来世界boss不存在。蜀道行则非礼勿视的侧开了眼,微无奈的想道:小小年纪就知道卖天真占女性便宜,简直是写进了基因里的天生色胚——这绝对还是西蒙的遗传,他蜀家才没有如此丢人的血统! 想到这里,蜀道行便欲喝止,话刚到了口边,便听到刚从外边进来的半分之间很响亮的咽了口口水,紧接着便是一声崩溃的大喝:“臭小子,赶快从练道长身上下来!”大庭广众之下就敢占女性便宜,当其他人是瞎子吗? 五仁在练无瑕看不见的角度冲半分之间得意的翻了个白眼,又恋恋不舍的在练无瑕胸口蹭了两下,这才委委屈屈的站直:“长生阿姨你看,你不在的时候大哥就是这么凶我的……” 半分之间气得一甩白发:“好小子,你还学会告黑状了你!” 五仁立即后退半步缩到了练无瑕的身后,十分得意:“还凶我啊?再凶我我就把你私底下说的话全一股脑坦白给当事人哦!” “我错了还不行吗……”半分之间的气焰立刻被当头一瓢冷水浇得只余青烟,“五仁祖宗,你是我大哥,饶过兄弟,啊?” 五仁这才从练无瑕身后转出,高高扬起脑袋,十分矜持的点了点:“既然你这么诚心,吾就勉为其难的接受你的歉意好了。” 大哥就是这样,背地里嘴能说得天花乱坠,一到当面就恨不能把自己装成标准模板里的正人君子。跟他私下胡侃的时候管长生阿姨一口一个“大美女”的叫,都快恶心得外公吃不下饭了。要他说,喜欢你就大胆的上去追呗?结果大哥倒好,一见到长生阿姨本人,得,又拐回“练道长”了,整个人简直就一个大写的字——怂! 这厢小朋友心思转了九曲十八弯,那厢当事人练无瑕完全处于状况之外,虽然免不得好奇半分之间一副被抓到把柄的心虚模样的原因,但她性情寡淡,那好奇便也十分有限,加上并非喜生是非之人,料定是半分之间的隐私,便灭了探究一二的心,转而将目光从紧跟着半分之间进来的黑衣青年身上一掠而过。对方自打进来开始便一直只字未发,沉默得像口岑寂的火山。 半分之间一直拿余光扫着练无瑕,见状立刻将青年的肩膀用力一搂:“四分之三,半分之间的好兄弟,驱魔人里的大角色!我刚才出去就是去接他,哈哈!” 其实无需他介绍,练无瑕也认识四分之三。两人曾于柳湘音的葬礼上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练无瑕见过四分之三,四分之三却不曾发现隐于暗处的练无瑕而已。当时她对青年身上与嗜血者相似又相异的气息颇感好奇,事后向蜀道行稍作询问,才知晓了神魔族的存在与四分之三这个名字。后来又听说此人潜入西蒙的祖坟吸收了西蒙父王的实力破关而出,功力大增打败了闍皇西蒙,对此人的印象不免又深了几分。此番再见,对方强大的气息并不令她意外,真正让她意外的,是那份禁锢在魂魄深处暗默冰面之下鼎沸的躁动与焦狂。 他在克制不住的变化,尽管缓慢,却无可逆转。这份微妙而危险的变化,瞒不过练无瑕的眼睛。 大约是练无瑕盯着四分之三的时间有点久,半分之间心里的警铃立即拉响,转头问四分之三:“苏安大姐怎么没随你一起来啊?你俩一贯是……咳咳,她能舍得放你独个儿出远门?” 四分之三莫名其妙的扫了他一眼,将他巴住自己的胳膊拆了下来,终于开了口:“之前与嗜血者冲突,受了重伤,查理王不得已将她转化成嗜血者,体制所限,白天无法出门。”这些事你不早知道了吗,干嘛还要他再重复一遍? 半分之间要的就是他的再重复一遍,名草有主的四分之三,练无瑕总不会再产生什么危险的兴趣了吧?他一壁想着,悄悄往过扫了一眼,谁知看到练无瑕眼底的兴趣不仅未减,反而更浓了:“驱魔人、嗜血者,宿命之敌,也可并行?” 一语既出,众人看到四分之三的脸色变了。驱魔人与嗜血者乃是势不两立的宿命之敌,这是他自幼认定的信条,可如今他不仅有了一个嗜血者的父亲,心爱的女子也成了嗜血者,两者之间的分际,又该让他如何把握?更有甚者,他能顺利吸收西蒙父王之力破关而出,乃是得了黑暗之间中的败血异邪的援手,对方的鼎力相助只有一个条件,屠尽嗜血者。饶是这些日子他尽力拖延,但黑暗之间的逼迫渐趋不容情面,他又该如何应对眼前乱局…… 他不说话,半分之间只好替他说:“怎么不行啊?练道长想想,凡事都有个不同情况,嗜血者当然是凶恶分子居多,可也不是没有好人啊,总不能一竿子打死。对于那些不曾为恶,或是罪不至死的嗜血者,就算是驱魔人也得网开一面。你说是不是,四分之三,四分之三?四分之三?” 四分之三回过神,沉声道:“不错。” 萍水纱下,练无瑕的唇微微勾起一点水纹似的弧,肃然写道:“谨受教。”先前她还怕半分之间与四分之三一味地拘泥于宿命之敌的古老信条而与疏楼前辈为难,毕竟疏楼前辈投入闍皇西蒙麾下后并无劣迹,若是只因身份这一条便惹上四分之三如此强敌也太过冤枉。不曾想驱魔人竟有如此开明的胸襟与见识,她的一番忧心纯属多此一举了。一念及此,她即上前向小活佛见礼,她自进殿便被五仁和半分之间连番打岔,直到此刻才腾出空来向东道主问好。 小活佛微笑回礼:“前日佛剑分说与剑子仙迹至,今日练长生与四分之三又至,又有蜀道行与半分之间相助,此番计划万无一失也!” 还有疏楼前辈藏身暗中相机而动。练无瑕在心中补充道。昔日的三教顶峰重会,最强武痴传人坐镇,最强的驱魔人与最强嗜血者并时瑜亮,如此豪华的阵容,阴谋者得丧心病狂到什么程度才敢上门挑衅呢? 其实她还漏掉了一个。 龙钟老态的老妇人拄着手杖往小活佛背后一站时,除却功力稍低的半分之间、五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面对众人眼底的探究之意,小活佛笑容是不以为意的从容:“姜媻嬷嬷,嵩马狄离开鎏法天宫后,她是继任的护佛者。” 姜媻嬷嬷颤巍巍的说:“佛子抬举老妇了,老妇深愧半生罪孽,自愿投身佛子座下忏悔,洒扫护持,竭尽其能,只求能对从前的罪过有个弥补。” 五仁跟蜀道行咬耳朵:“外公,她是谁啊?身上的气息和外公的隐隐有相克的感觉呢。” 蜀道行神情复杂的把外孙往座位上就是一摁:“五仁,我说过多少回,武者行走坐卧俱有章法,不要歪歪斜斜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坐好!”眼盯着五仁嘟着嘴重新坐端正,这才向老妇望去,姜媻嬷嬷也恰于此时向他看来。锋芒耀耀,只是比之昔日不留余地的刻薄偏狭,多了几分经霜历雪的坦荡底蕴。 果然是她,邪帝传人,先时为祸中原的叶口月人女王,九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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