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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含黛,清风徐来,卷来几声寒蛩秋啼。    伸手承住了半片被风托着忽高忽低的残叶,练无瑕手掌轻翻,又任其悠悠飘荡远去。    她已这样走了半月之久。任青崖信步闲游,身无所向,心亦无所想,这本是她生活的常态。只是此番总有一番不明的沉郁萦萦于肺腑之间,释之不去。    玄宗、龙宿、逆天的代价、众人的安危,西佛国一行,令她平添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心事。    熟悉的石扉洞府霍然现于视野尽头,练无瑕眨了眨眼。血龙湖,青崖素来解她心意,当知她如今最怕见的便是疏楼前辈,为何会把她带来了这里?亦或是,其实她深心之中还是期望着他能给自己一个交待?    遥望片刻,练无瑕飞身而下,席地而坐,化出了守静琴。弦震万壑水云,却是一曲《猗兰操》。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    世人暗蔽,不知贤者。世人暗蔽,不知贤者……    疏楼前辈,但愿是我错怪了你。    凝神思量间,忽闻石门洞开的沉闷转移之声,练无瑕惊喜抬眼,见门首立着一男一女,墨衫男子面容刚毅,红裙少女娇丽娴雅,盈盈一拜,笑若春风:“贵客定是妙严垂光练无瑕终于来啦,主人已等候多日了。”    声音清脆而娇柔,却又并非令人生腻的娇气,听来说不出的惬人心怀。练无瑕活了许多年,遇到的女性尽是清绝卓然的,除了红裙少女也就只有柳湘音是温柔型的。然而柳湘音到底是侠刀之女,似水柔情里透着倔,少女举止之间则更多三分词采风流,一颦一笑,尽是诗书内秀的婉丽。    练无瑕可以对夜重生这等的人物冷颜相向,却实在没法拒绝如此温柔而可爱的女孩子。对方在前一引,她就身不由己的跟着过去了。只是方一踏入门户,她那本来狭长的眼眸生生的睁大了一圈。室堆绮罗,彩绣辉煌,兰麝飘香,这……还是先前朴拙端峻的血龙湖吗?该不会走错了?    很快她便确定自己没有走错,因为这绮罗丛中端坐着一只龙宿。    龙宿一身轻便的儒服,口里叼着烟斗,欣赏着阶下的昙花,意态悠闲之极,听到她的足音近前,方才半转了头,招呼道:“来了?坐吧。”    自然而然的语气态度,仿佛之前的图谋与辜负都不存在,她只是负气离家的孩子,他是包容孩子小小脾气的长者。她生气也是如此,消气也是如此,不恼不怒的纵容着,拖得她气消回来,也就了账了。    练无瑕本非口角锋利之人,龙宿如此表现,益发的令她无言可对,又不想顺从他的指示,又不想拂袖走人,又不知留下该当如何行事,只好闷闷的站着。龙宿知她心中有气,略略一笑,居然重新转回赏起花来。不一时穆仙凤捧了香茶点心来,见两人这一坐一站的尴尬模样,忙上前道:“贵客也喜欢紫昙吗?可是站着赏花感觉未免单薄,仙凤备了香茗细点,贵客不如坐下,品茗赏花,岂不更有滋味么?”    练无瑕抿了抿唇,穆仙凤却又转向龙宿,嗔道:“不来时总念叨,来时却也不好生招待,主人真是太失礼了!”    龙宿曾提过,他手下的侍女穆仙凤与侍卫默言歆自幼便为他所收养,在身边片刻不离,主仆情分非比寻常。而今看穆仙凤言笑无忌的样子,可见这“非同寻常”四字确非虚言。    “罢罢罢,汝总有这许多说不完的道理。”龙宿谑然长叹一声,紫龙扇摇了两摇,一双含笑的金瞳在扇影间隙时隐时现,“长生丫头,再不入座,吾可要被仙凤排揎得一头大包了。”    练无瑕兀自僵持,然而望着那双笑意暄暄的金眼,那点坚持终是散了。她坐下,转头,那花确是美,可惜她并无品鉴的心情,看了又看,也才认出来是几丛少见的紫色的昙花。她的心浮气躁哪里瞒得过龙宿?眼色一使,穆仙凤会意,立刻连请带拉的把练无瑕带去了她从前的房间。    “主人有东西给客人看啦!”少女笑吟吟的说。引得练无瑕对这东西也生出了点好奇心,可惜一踏进房门她就想退出来。    各式各样的锦绣绸绢挂满了墙壁,一股豪奢无匹的珠光宝气逼面而来,令练无瑕修行多年的天目也骤然生出被闪瞎的错觉,满心无措一时汇成了三个字“走为上”。偏偏穆仙凤还在一旁兴致勃勃的解说:“半年前仙凤接到主人传书,令仙凤采买合适的布料为客人裁制调香时所穿的服装。因不知客人样貌气质如何,适合哪种布料、哪种颜色、哪种纹样,仙凤只好样样都买了——不知客人相中了哪个?”    难怪,疏楼前辈在说那句“焚香时需衣冠雅洁”时,她总觉他似乎隐晦的瞪了她一眼,想是自己那身洗了又洗还穿在身上的布袍落在疏楼前辈的华丽双眼里是有些不体面的。只是一件衣服而已,前辈他竟一直记挂在心了?    练无瑕目光微直,半晌写道:“半年前,你在何处?”    穆仙凤道:“自然是在剑子先生处了,主人隐遁后,蒙先生关怀,收留我和默言歆在豁然之境容身。这些布料,正是我打着给自己和默言歆还有剑子先生添置新装的旗号买的呢。剑子先生也是慷慨,自己的家产都交给我们随意取用,唯恐我们受委屈呢!”说着举袖掩口,笑得花枝轻颤。    ……原来剑子前辈那日冲着疏楼前辈的背影大喊快养不起穆仙凤和默言歆的公案要落在此处,敢问他老人家如今的家产还剩几何?豁然之境如今当是名符其实了吧?    一念及此,练无瑕心中登时盈满了对剑子前辈的同情,然而下一刻她却发现她更应该同情自己,因为穆仙凤又笑吟吟的回归了之前的话题:“客人相中的是哪一匹呢?”    练无瑕脚步微挪,当即便欲夺路而逃,却被身后凭空而现的声音生生阻住:“长生丫头色殊质凝,除素色外,惟可匹配幽艳之色,素白不吉,那匹银朱色的吾看就很不错。汝再寻几匹紫棠色的出来,花纹不必繁密,只以朴拙厚重为佳。”    穆仙凤闻言仔细想了想,笑道:“主人的眼光果然是好。”说着便搜罗了起来。龙宿又道:“长生丫头的飞凤云气冠还未打好送来吗?”穆仙凤道:“早送来了,只是不知收到了哪里,待仙凤仔细想想。”    竟然还有?练无瑕立时便要推拒,龙宿看穿了她的心思,还未等她开口便是眼风一扫:“吾绝不能容忍身边有任何不华丽,无论是人还是物!”    练无瑕看看自己连条花边都没有的葛布道袍,看看毛色清白连副鞍鞯都欠缺的青崖,再看看龙宿那明晃晃的头钗,那闪瞎人眼的紫龙扇,那镶着九十九颗等大匀净南珠的履头,在被如此华丽无双的绝代款爷气势横扫千军下,她默默的败下了阵。龙宿哪里看不出她的不情不愿,微微冷笑:“觉得吾多事?”    “吾确是多事。但汝可有好生看看汝自己,哪里有一丁点女孩儿家的样子?汝看看汝那头发!怎么梳的?汝那衣服!腰带不系和口袋有甚区别?还有汝那迟钝的性子!好歹是个女孩儿家,怎么就……”龙宿微不可查的磨了磨牙,“整个道门的大而化之心比腰粗怎么就都落到了你一个人身上了?”被西蒙家的那个小崽子那般的占便宜,周围一圈人都非礼勿视的装没看见了,也就她一个没发现一点不对!一点女儿家的自觉都没有!同是出于道门,明明剑子老道就满腹黑水精明得没商量,怎么眼前这个丫头就憨到了这个地步!    拧过来!必须拧过来!    这一顿排揎着实出乎练无瑕的意料,胸中的疏离芥蒂被抢白得烟消云散不说,整个人简直是无地自容,只好垂首听训。好容易等得龙宿说够了,才抽丝一般的悄悄细细的松了口气,脚步微挪,将自己一直有意挡住的青崖露了出来。还好疏楼前辈的火力全冲她来了,差点以为他给青崖也要打一副珍珠金丝辔头套上再钉个天山雪玉蹄铁呢……    “以后多跟仙凤学学!”龙宿终于做下了总结陈词,望见练无瑕垂头听训的安静模样,意犹未尽的道,“汝可听清楚了?”    他看到练无瑕的头轻轻一点,旋即抬起,露出一双莹褐的眼睛,微滟的眸光蕴着重重的迷惘犹疑:“疏楼前辈。”    “怎样?”龙宿没好气的反问。    “晚辈不问您了。”练无瑕写道,眸光静秀若白梅落雪。    龙宿微微滞住。他曾设想过练无瑕的无数种反应,无论是决绝还是愤恨还是不屑他都不会意外,他还打叠了近百套说辞预备着解释。然而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再天花乱坠的言辞都是无用的,先前构想的无数反应,都不及练无瑕的这句“不问”更让他无言以对。    “既然来了,便多住些时日吧。”些微的沉默后,龙宿道。这么憨痴的丫头,练峨眉当初是怎么放得下心把她放下山哦……    练无瑕颔首应下。自幼她便被练峨眉与各路前辈保护得很好,人心叵测、物欲芜杂,于她而言都只是虚无缥缈的概念,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是龙宿撕开了那曾温情脉脉的面纱,将世道的另一面□□裸的揭露在她无尘的眼中。她许是有怨、有怒,可对上那双灿烂得近乎冰冷的金瞳,却离奇的生不出半点气愤了。    疏楼前辈是真的关心她,这一点,她还不至于笨到感觉不出。而她终是太痴傻,疏楼前辈何等样人?岂会因为这一丁点的温情便会动摇对邪兵卫的执念?鎏法天宫之变,即便疏楼前辈有七分过错,也有三分错在她自己的识人不明,她哪里怨得了他。    况且,不管是中计还是当真心怀不忍,鎏法天宫之变的最后——他毕竟选择了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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