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之巅的冷风一阵又一阵的吹,刮得半分之间的脸生疼,理智也在这冰刀子一般的风“吹拂”下重新回笼。 明明都已经追过来了,就算窘得要死,最低限度……也得让大美女知道自己的心意,是吧?半分之间在心底筹划再三,终于以自认为最潇洒的语调开了口:“心情好点儿了吗?” 练无瑕靠在青崖身上侧转了眸光,冷皎月华下,她的眼莹若浸于玉壶冰雪之下的月轮。 被她这一盼,半分之间好容易堆出来的风流倜傥又漏了气,只得讷讷道:“还在伤心吗?”见练无瑕又转回了头,只好坐在一旁自言自语,“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走,还跑来这么冷的地方呆了这么久,明明就是伤心……大伙儿都很担心你啦。” 其实,你伤心的话,半分之间的肩膀随时可以借给你靠嘛。他想这么说,孰料嘴巴开开合合了数遍,硬是说不出来,不由气得悄悄地捶了自己好几拳。 另一侧,练无瑕已是入了神。玄宗覆灭时她年岁尚幼,从练峨眉之口得知了消息,彼时心里自然是郁郁的,可毕竟未曾亲眼目睹,便觉得那些人、那些事都像幼时长眠于自己琴弦上的蝴蝶一般,绚斓而宁静的被封存在生命中的某个鲜活的时刻,只要一个轻柔的呼唤,便会睁开沉睡的眼睛。 这种感觉很鲜明,以至于随着年岁渐长,她逐渐以为玄宗其实还如记忆中的一般辉煌而鼎盛着,只是存在于某个遥远的所在。只要不去追索,不去思念,那么所有的分离与生死便都会不再存在、不再发生。 直到剑子戏谑的玩笑打破了她自欺欺人的虚幻之梦。 脆弱的冰墙碎开了一角,庞杂的记忆洪流便轰然而至。老宗主说话时会随着下颌开合一翘一翘的山羊胡子,白雪飘被玄二代吵得崩溃时炸起的刘海,赤云染鬓边摇曳的鲜红流苏,赭杉军卓然清越的眉宇,苍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的风音,风云舍生道垂天的云霞,先天们足下腾跃的祥光,小道童捧在掌心的玉兰花…… 万缘总聚散,无常水上沤。回首无觅处,在在成劫灰。 莫名的情绪支配着她飞快的逃离,支配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吹着凄扬的箫曲。若不如此,她会窒息在那漫然无际的回忆之中。 原来这就是悲伤的感觉。她略带几分怅怔的想,或许不仅仅是悲伤,还有思念。 半分之间偷眼瞧着练无瑕静秀的侧影,满腔的患得患失忽然春风化雨般沉淀了下来。他随手抓了一把雪,团成一团往夜色深处远远地一掷:“练长生,半分之间有句话一直想跟你说。” 练无瑕略略回神,看了过来。 半分之间回视过去,生平第一次稳稳地对上了那双莹透的眸瞳。 练无瑕生就了一双妍华绝秀的眼,瞳仁晶莹,是剪取了寒江深处至清的一泓星月光影,眉睫红得嫣莞,眼尾略略上挑,那弧度极柔极美,又分明透着莫可名状的幽清之媚。那是半分之间活了若许年所见的最美的眼睛,是穷极他所有君子好逑的遐思也无法想象描摹出的眼睛,美得只要稍稍注目一下,只一下,你便再也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即将涌出口的话忽然再也忆不起了,直到练无瑕眼露询问好奇之色,半分之间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时手足无措,好容易稳下的心智又乱成了一锅沸粥:“我……我我,我,啊!你……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好。”言简意赅向是练无瑕的语言风格。 “真的?那太好了!”半分之间雀跃了一会儿,又压着嗓门试探性的问,“有没有一点点不足的地方?” 练无瑕犹豫了一下。半分之间立刻道:“尽管说吧。忠言是蜜糖,半分之间立志于要成为一个完人啦!” 见他如此诚心诚意的以完善自身人格为目标,练无瑕也不闪烁其词,坦然写道:“你的缺点是过于文弱。” 文弱?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半分之间暴躁的撩了把刘海:“怎样才是不文弱?呃,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练、练道长你总得给我一个学习的方向吧?”人一发急,好容易改口的“练长生”就这么活生生的重新缩回了“练道长”。 气质这种模棱两可的概念是很难用语言文字传达清楚的,莫如比出一个半分之间熟悉的人引以为例,可是半分之间认识的人里,哪一个算得上英武呢?练无瑕认真的思索起来。半分之间见她想得艰难,便主动猜道:“蜀道行?”最强武痴传人,侠之道的创始者,平覆天殇,战九幽、嗜血者,够英武了吧? 然而练无瑕摇了头。 半分之间又猜道:“佛剑大师吗?”那杀生为护生的暴力本质,那慈悲中隐含杀戮的不凡气质,够英武了吧?不想练无瑕还在摇头。 “啊?还不够?”半分之间郁卒了。 好在他这一提佛剑,练无瑕终于顺势想起了一个合适的例子。 于是她看见半分之间“嗷”地一声跑开了。 清晨,薄薄的日光洒下,冰河万里寒光潾潾,雪白的人影一步一步走来,显得不胜落寞。 翘首等待结果等了足足一宿的五仁见状打了打哈欠,窝进蜀道行怀里:“外公,看来大哥还是失败了。” “事情进展如何?”蜀道行关切的询问道。 半分之间满脸尽是颓唐绝望:“大美女嫌我不够英武。” 五仁揉了揉冻僵了的小脸:“那还不简单?大哥你跟外公好好讨教,保准能锻炼出一身落拓沉稳的男子汉气概啦!” 半分之间深吸了一口气,一副深陷噩梦之中挣扎不出的痴怔心碎状:“蜀道行、佛剑大师都不是她心目中英武的男儿典范。” “他们都算不上英武,那谁算?”五仁狠狠地吃了一惊,睡意一扫而空。 半分之间欲哭无泪:“魔龙祭天!” “他有刺青有角有鳞片!” 沉默。 良久的沉默。 终于,五仁满怀同情的声音掺杂着吭哧吭哧的憋笑声响起:“看起来大哥你是真没有希望了。唉!天涯何处无芳草,多情总被无情恼——不就是失恋吗?哪个大丈夫不失上一两回恋嘛?大哥不哭,五仁的肩膀可以随时借你靠。” 半分之间:“……滚!” 五仁团子快乐的滚了。 待得整理好心情的半分之间垂头丧气的同着五仁、蜀道行一起回到佛殿,小活佛正与众人人手一碗酥油茶喝着。见他们进来,纷纷投来目光。练无瑕的目光尤为关切,她是诚心诚意的提出魔龙祭天作为半分之间提升个人男子汉气概的奋斗目标,却没想到他反应会如此之剧,想来是药下得太猛,需要冷静下来方可消化,也不知他冷静了一夜之后有何进益呢? 半分之间刻意的避开了练无瑕的注视,五仁歪头望望他,又望望练无瑕,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蜀道行则见座中并无佛剑与剑子,询问道:“佛剑与剑子呢?” “已先行一步离开。”这回说话的是四分之三,他足足的休息了一晚,期间被灌了无数的鎏法天宫秘药,又有天宫的几位阿闍黎轮番施法,好险在踏进鬼门关前被硬拖了回来。他体内属于嗜血者的血液龙宿一点也没给他剩下,如今只靠母系一方四分之一的神魔族血统支撑着,功体还不及从前的十分之一,命也去了大半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养得回来。好在嗜血者血统已失,从此再无魔化为最憎恶的嗜血者的危险,于他而言,倒是祸福参半。 想及剑子先前提出的气运说,蜀道行点了点头,方欲辞行,练无瑕却先行一步起身辞行,五仁愕然的跑过前去:“长生阿姨,您不和我们一起回家吗?” 练无瑕自然摇头。野梅岗本是她因事盘桓之所,哪里称得上家?如今五仁渐长成,嗜血者匿迹,邪兵卫祸患化解,她自然更不必再回去了。她本应一早便离开,当时记挂癫狂跑开的半分之间才略留了些时间,现在见半分之间神情冷静,心放了下来,更是离开的时候了。 “那您还会回来看我们吗?”五仁睁大了眼睛问道。练无瑕微弯了双眸,蹲下身,握住他的一绺黑发,编了条小小的辫子。金战战曾讲过,在她的家乡男孩儿生下来多易夭折,需模仿女孩儿戴耳环、扎小辫,方能活得长长久久。练无瑕幼时最初听闻只当是不经之谈,从没有挂在心上,哪怕是有了五仁,也从心底没把这风俗当真过。但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但凡替五仁梳头,总会不由自主的给他在发间扎条小小的辫子。一来二去,也就成了习惯。 是错觉吧?总觉得长生阿姨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五仁揪了揪发间的小辫,挤着脸笑了笑,望着练无瑕的背影走出殿外,渐渐地就隐没在起伏的山峦之后,瘪了瘪嘴,忽然很响的吸了一下鼻子。 在往日,举凡五仁有一点的风吹草动,第一个察觉的一定是蜀道行和练无瑕,第二个则是半分之间。而今半分之间正自失魂落魄,自然没有发觉他的异样,倒是蜀道行一如既往的立即察觉到了:“五仁,男儿有泪不轻弹。” 五仁点点头,又甩了甩脑袋,小小的手掌用力保住蜀道行的手指,似乎这小小的动作就能给予他顶天立地的勇气:“外公,娘亲是什么样子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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