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绮缠身,珠围翠绕,假月吟荷来时俨然已是一位华贵雍容的深宫贵妇,脚步轻挪,便扑来了一阵香风。 原来杀手锏在此么?这些时日的宫廷历练,就让她学会了这些本末倒置的下九流手段。可见富贵迷眼,当日找人传授此女的侍君之道,已被尽数扔回老师那里了。 龙宿心下暗暗摇首,面上只略略一笑:“好奇特的香味。”言罢将假月吟荷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收入眼底,更觉无言。先前的月吟荷虽则痴愚了些,但情商颇高,且对西蒙抱着不惜牺牲性命也要完成其遗愿的忠诚,也还算有几分风骨。如今这个稍一点风吹草动便即喜怒轻形于色的轻浮模样,也难怪在北辰元凰眼皮子底下没两下就穿了帮。 当初是谁负责教导西贝货的?回头一定要扣他五十年的俸禄! 然而心底再暗潮汹涌,场面话还是要说的:“月吟荷,吾问汝,是谁让汝入宫?” “是谁给你这张美丽的面貌?授汝琴棋书画、侍君之道?” 假月吟荷假作畏惧,嘴角却禁不住露出一丝笑容,偷偷向身后瞟了一眼:“是龙宿大人。” “吾让汝成为月吟荷的代价,汝还的真妙啊!”龙宿以目光注视着隐藏树荫之后的身影,再没看假月吟荷一眼,“陛下亲身来到,让龙宿热烈招待吧!” 来人应声而出,锦衣绣带,眉目文雅,俨然是一名风姿翩翩的少年郎。然而一双星目明亮得煞人,削去了他的秀美,平增了几分不属于他的年纪的威严:“闻名不如见其人,疏楼龙宿。” 好一名龙章凤质的少年君主,可惜了,不是真龙,而是蛟龙。紫龙扇轻摇,掩去了龙宿眼底的笑意:“皇上巧智过人,龙宿赞赏。” 北辰元凰昂然道:“身中奇毒,尚能泰然自若,阁下也非浅水之物。” 两个城府均不浅的人物绕着弯子拼命恭维对方的感觉颇为无趣,几句话过后龙宿便厌了,当即单刀直入:“皇上收服月吟荷,使用极端手段,龙宿等待聆听亲来宫灯帷的目的。” “与朕联手。”北辰元凰的回答亦是干脆利落。 龙宿垂下紫龙扇,让对方清楚的看到自己些微错愕的笑意:“令吾讶异。”上回对他这么说的还是九幽,一展眼就成了北辰元凰。难道他疏楼龙宿脸上明晃晃的写着“单纯善良好征服”七个大字不成?不然何以这些小辈一个个都觉得他会惟他们马首是瞻? “朕也讶异,”北辰元凰深深一笑,“你能将她送入宫。似是却非的手法,很高明。不过,你送她入宫的目的,与朕相同吧?” 对付北辰胤?不,龙宿送月吟荷入宫的目的只是为了给他添堵而已。至于是拨弄朝纲大乱、君臣离心式的添堵法,还是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式的添堵法,对龙宿而言都无甚区别。反正都是添堵,不是吗? 当然,这些话,龙宿并未说出来。 北辰元凰终于摊牌:“一个月的时间,杀了铁十三,另外提供有关北辰胤的绿林势力。” 父子相残,真是悲哀又刺激的天伦悲剧呀!龙宿几乎可以想象得出,此事过后,那位雄才大略的三王爷被气得吐血三升的惨象。一念及此,他的嗓音里登时多出来三分愉悦:“可以。” 北辰元凰志得意满的一笑。坐看天下英雄入吾毂中,尤其还是龙宿这般的顶峰人物,于一名胸怀大志的皇者而言,确是非同一般的成就。只是方笑到一半,他忽然听到很轻的坠地之声,清巧细微,像极了飞花拂地的音韵。 北辰元凰心中暗暗戒备,同时迅速循声望去,不想竟然看住了。 再怎么胸有城府心机深沉,北辰元凰毕竟年少。少年人知色而慕少艾,也曾幻想过诗赋传说中御风逐月、银河吹笙的绝色仙子的形容。如今回想起来,他当初衷情于月吟荷的时候,正是她在月下垂首赏花的瞬间,那容颜本就清秀,朦胧月华中益发隽永,美得如同画中人。而此刻,他便恍然以为自己邂逅了梦幻之中的神女。 远处四围未歇的淼淼云烟中,少女身御白鹿,衣袂翩跹的样子,当真是霜雪为魂寒冰为骨,惊鸿游龙不可比其燕婉,芳泽弗御无法拟其昭质。 她飘然落下,向他直直掠来—— 擦肩而过。 未等北辰元凰理清心中的怅惘情绪,便听到龙宿含笑的儒音:“汝不是去江南云游了,如何有空来此地?” 近年来练无瑕依旧长年累月的遨游在外,只是渐渐养成了中秋、年关来疏楼西风相聚的习惯。她与穆仙凤书信不断,知道他现在宫灯帷不足为奇。不过如今正当清明,距离中秋还有段日子,如何提前过来了? 练无瑕双眸微弯。原来她早年曾在极北雪涡里种下了一棵异种茶树,托人照看了许多年,今年方收获了头茬新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练峨眉与龙宿。她还没得到重回萍山的许可,只好以飞信夹带了一筒给练峨眉寄去,而她本人则亲自赶往疏楼西风给龙宿送茶。途中接到穆仙凤的信,又改道宫灯帷,也是巧合,居然恰好就与北辰元凰、假月吟荷撞了个正着。 北辰元凰神思不属的样子哪里瞒得过假月吟荷?练无瑕的到来固然让后者惊艳了一刹那,然而直觉的危机感令她很快清醒,一见北辰元凰的神情,顿时心都凉了。她自觉自己如今的立身之本便是这张本属于月吟荷的容貌,每每临镜自照,也对自身的娇美容貌颇为自得。可是自己引以为豪的容颜,居然在这突然而来的蒙面女子面前不值一提! 龙宿扶得起一个月吟荷,扶得起一个自己,会不会又如法炮制再扶持这个女人?她若是入了后宫,哪里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皇上,”假月吟荷忍了又忍,才勉强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糟糕,“我们该回皇城了。” 龙宿早将两人变化得精彩之极的表情收入眼底,一时戏谑之心大作:“不忙不忙,来者是客,两位饮一杯送客茶再走不迟,顺便也品品她的烹茶手艺。” 练无瑕本是兴冲冲赶来,一眼望见的只有龙宿,此刻才注意到庭中还有两人,其中的女子面色惨白,也不知道是不是突发了什么癔症,当下向她关怀一笑。随着年岁渐大,昔日不苟言笑的萍山首徒渐渐学会了微笑,认识的人见她眉眼微弯的模样,往往也会回以会心一笑,尤其是龙宿,也不知练无瑕的笑眼戳中了他的哪一处萌点,时不时的就要寻些由头逗她展颜。照理来说,她的笑容是不招人厌烦的。谁知那女子却像见了索命的厉鬼一般,居然还打起了哆嗦。练无瑕忙收起笑容,以免吓到她。 北辰元凰本已清明过来,闻言正自踌躇,便对上了练无瑕微微的一笑。两人的距离并不近,由他的角度去看,面纱下的容颜无疑是模糊的,然而那双眼极宛极妙的细细一弯,柔波潋滟无方,其销魄荡魂之处,简直能要了人的命。 待他将飞散的魂魄再收回,发觉自己已然带着月吟荷入了亭,练无瑕也已烹好了茶,端着一只小小的茶壶、几只玲珑的茶杯走来。假月吟荷忙起身迎去:“不敢劳烦,让月吟荷来吧!”说着绛袖似无意的一挥,奇香盈盈,隔着数尺之外扑向了练无瑕的面门。龙宿眼底终于掠过一丝隐怒:“客人远道而来,做主人的热情招待是基本的礼仪。客人的越俎代庖之举,不仅削了主人的颜面,也降低了自己的身份。皇上,你怎样看呢?” 北辰元凰沉声道:“皇后,回来!”语气甚重,假月吟荷下意识的抖了一下,只好恭顺的应了声“是”,又重新入座。 暗潮汹涌的气氛令练无瑕疑惑的望了众人一眼,这才微倾了身倒茶。也不知她用了什么玄妙手法,涟漪潋曳间居然聚出了清透的花纹。北辰元凰杯中是一只展翅翱翔的飞凤,假月吟荷杯中是一株扶风招摇的芍药,龙宿的杯中则是浅碧如镜,不见一丝水纹。 龙宿一见她倒茶时的手法,便知她终于将他吹烟成画的法子琢磨了出来,又用在了斟茶上。又见那飞凤与芍药虽只有寥寥数笔,却颇具神鸟的斑斓文彩与芍药的娇艳风韵,心下对于自己的杯中画一时颇为期待,谁知定睛一看,杯中水面居然什么都没有,当下轻抬了眉头。 练无瑕只是微笑。 龙宿再垂目看去。只见一条极细小的小龙自水面探出了绿豆大的小脑袋,小巧的双角神气的竖在脑袋顶上,芝麻大的龙眼极鲜活的转了一圈,不期然的与龙宿来了个对视。四目相对,小东西像受了什么莫大的惊吓一般缩回了水底。 龙宿:…… 能将茶水凝出这般鲜活小巧的东西,这份御物入微的本事倒也算有几分火候了。只是,这样的茶,让龙宿还怎么下嘴! 一巡茶后,双方皮笑肉不笑的道了别,北辰元凰便领着假月吟荷走了。龙宿向练无瑕道:“那是北隅皇城的皇帝和皇后。” 显然练无瑕对他们的身份并无兴趣,闻言只应和似的微微点头,顿了下,写道:“心念太杂。” “哦?何以见得?” “饮茶之际,神思不属。”练无瑕写道,浑然不觉彼二人神思不属的罪魁祸首就是她自己。 龙宿登时笑得四分开怀三分愉悦外带三分幸灾乐祸。 练无瑕却还没有写完,瞟了他一眼,又附上一句:“意图不善,居心叵测。”假月吟荷虽还未来得及接近她就被喝止,但练无瑕五感敏锐,几乎在初与对方照面时便嗅到了对方身上那奇异的熏香味道,并迅速辨别出了内中几样功效阴狠的药材。结合北辰元凰临走前语焉不详的留下一瓶药当做“拜会之礼”的举动,这熏香的效果与用途不言可知。 “不错不错,能辨出来者用意,可见汝的功课并未落下。”龙宿早知假月吟荷的伎俩未必瞒得过练无瑕,只是要做戏便需做到周全,这才出言阻止而已。 连她都能辨出异样的药香,亲授她调香的疏楼前辈更不会中招才是。既未中招,又为何要装作中毒?练无瑕凝了眉,一时猜度不透。龙宿哪里瞧不出她在想什么,悠然的将紫龙扇晃了两晃:“吾需要一个契机。” 契机? 练无瑕想了又想,似乎不明白,又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龙宿一瞧她这样似懂非懂的模样就惯性的想要叹气:“汝这凡事只凭直觉不爱动脑的毛病,何时才改的掉!进退权谋之道,汝纵使不喜,也应了然于心。汝所在的道门修行之途何其艰险,步步皆是凶险,刻刻皆是变数,惟有深谙此道,才可永远立足于游刃有余之境啊!” 练无瑕似懂非懂的点头记下,垂首琢磨了半晌,才勉强觉得自己抓住了点儿疏楼前辈的思路——可惜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沾边。她对心底亲近的人向来不是很能存得住话,忐忑再三,终是试探的写道:“可若是,素还真不愿上钩又该如何?” “长大了啊!”龙宿颇为欣慰的瞥了过去,见她满目皆是不自信的气短神情,笑容益发的深了:“倒向北辰皇朝又有何不可?” 北辰元凰心思阴毒而心胸狭隘,偏又野心勃勃,且统摄国力鼎盛的北辰皇朝,说他没有觊觎中原的野心,恐怕只有练无瑕这般的单纯小丫头才信。让龙宿这尾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去兴风作浪的紫龙去为北辰皇朝的疆土扩张事业加砖添瓦,年少心高的北辰元凰肯,老谋深算的素还真肯吗? 龙宿还真就不怕素还真不来:“为显落魄,吾当搬回血龙湖小住。” “那晚辈便不继续叨扰了。”练无瑕当即写道。 这么急切,都不客气一番么?龙宿若有所思的盯住她的脸,二八少女正是娉婷鲜妍的年纪,眉目微敛,在温熙的日光下,艳色娇娆欲流。 “长大了啊!”他重复道,神情若有深意。 不知为何,练无瑕那泰山崩于前也不见得动上一动的心忽然慌了慌。她是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奇怪的是,这件事她一点也不想告诉疏楼前辈,尽管对方似乎已经猜到了几分。 这种心情,仿佛是因缘际会被柔波送入蚌壳的一粒细而又细的沙,被密密的包裹在心底,不疼也不痒的滋长着,明润娜转,有点隐秘的欢喜与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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