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宿所料分毫不差,“疏楼龙宿疑似为北辰元凰所辖制”的消息在江湖上方吹起了一丝风声,血龙湖的大门前便优哉游哉的飘来一枝清香白莲。 琴声为引,继而便是深谈。龙宿中毒是假,实则是借解毒的契机与正道重新展开合作,一点点的洗去过往的黑历史。素还真亦是对他的盘算心知肚明,当下欣然应下替龙宿周旋的条件,作为交换,龙宿需将移形导气借他使用。此物藏于嗜血者的王者之墓,惟有龙宿可进入取得,有移转任何性质的能量之效,素还真推断此物应能吸出佛剑体内肆虐的邪兵卫之力,将其由入魔状态中解救出来。于是龙宿获得了一个洗白的机会,却又不得不给自己救回一个克星。 “不愧是素还真!”龙宿难得吃瘪,倒也不吝于给予对方自己的赞美。 “汝若能学上他三分心眼,也不至于呆憨到这般地步了。”他向练无瑕感慨道。练无瑕只是静静微笑,在龙宿变色前写道:“前辈果真去盗墓了?” “话出口前是要斟酌用词的,长生丫头。”龙宿痛心疾首的道,“王者之墓是吾与西蒙的共同财富,吾明明是去视察自己的财产,却被汝说成是‘盗墓’,真是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其实练无瑕本来想说的是挖坟。 “除移形导气外,吾还寻得了一样宝物,观其形状,应是嗜血者的无上秘典,《宁暗血辩》。”龙宿又道,内容本该是自得的,语气却闷闷不乐,见练无瑕满目不解,当下解释道,“上面的文字极为奇异,吾连换三十二种番邦文字均无法解读。再珍贵的典籍,若是无法辨识,与废纸又有何异?” “翻译了不就可以了?”练无瑕倒没觉得这个问题有多严重。 “难道汝有门路?”龙宿轻轻巧巧就把皮球踢给了她。 练无瑕后知后觉的发现,疏楼前辈等的就是她的这句话。他喜欢对她说些江湖轶闻,却向来不肯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权谋纷争之事讲给她听。这回一反常态的特特的向她抱怨此事,无非是因为她有门路。 普天之下,若说还有一人可以翻译这嗜血者的无上秘典,该人选一定非前邪之子、现聂五仁莫属了。 练无瑕侧过头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放过这个狮子大开口的机会实在是暴殄天物:“萝卜丝小烧饼,五百斤,您做的。” 龙宿磨了磨牙。 携着宁暗血辩,练无瑕赶去了蜀道行一家的现居之处。说明来意后,蜀道行很明显被惊到:“宁暗血辩既然是嗜血者秘典,练长生要翻译它有何用?” “龙宿。”练无瑕写道。 蜀道行浓眉紧皱又展开,也不问她为何会与这等狡诈危险的人物搅和到了一起,只问道:“练长生信任他?” 练无瑕点头,见他只是一味神情凝重的沉思,便走了几步,向窗外望去。庭院中,五仁正拖着一把足有他半个身子高的长刀左蹦右跳的挥舞着,看得出来长刀分量不轻,却一点不影响他的身法伶俐。半分之间抱着胳膊在树下朝来望着,见她看过去,又迅速的别过了眼继续看五仁练刀。她心中一动,写道:“嗜血者也应有自己生存的一席之地,过分衰微当真好吗?” 蜀道行一震。诚然嗜血者的威胁于人类而言确实有如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刃,但归根结底只是与人类的特性习惯不同的另一支种族而已。只要他们不主动侵犯人类,那么人类也无权对其斩尽杀绝。说白了,无论是人还是嗜血者,都不过是天道茫茫之下挣扎求生的蝼蚁,并无高低贵贱对错之分。特别是…… 他顺着练无瑕的目光看去,半晌无法将自己的眼睛从外孙身上移开。他明白练长生在暗示什么。江湖风波不断,即使是退隐之人也未必能够全然置身事外。蜀道行毕竟并非寿元无限,再怎么武功盖世,难道还能庇护外孙一生吗?以五仁的身世血统,必要之时,或许嗜血族才是他的退身之所。 他不知道练无瑕其实还有第三条理由。她觉得,疏楼前辈……诚然有着成为阴谋家的实力与心机,但貌似总没有当阴谋家的运气。 虽然第三条理由还没来得及说出,但前两条已足以说服蜀道行同意让五仁翻译宁暗血辩。除此之外,他也有一事相托:“近日我会出门远行,快则三月,多则数年。在此之前,可以劳烦练长生代为管教五仁吗?” 五仁已经练完了刀,此刻进屋正灌了一大碗茶喝着,闻言道:“外公是要去天外南海了吗?”男孩说话时略显清瘦的下颚微抬,黑而大的瞳仁映出所注视之人的影子,这样出奇认真的表情,已然初初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模样。 “希望不是。”蜀道行答道。 悬浮奇谷中,圣踪正瞑目沉思,忽然腾腾邪力自谷外袭入,厉风墨云,卷成了一场接天的龙卷狂风。圣踪睁眼,精光一闪而过:“何方高人造访寒居?请一现真身,让圣踪一尽待客之道。” 一声清悦的冷笑自邪幕后刺出,风静云消,现出女子的身影。粉衫纤纤,乍一看娇柔清丽,眉色却深得出奇,不仅一洗容颜的柔美韵味,反而多出了无法言喻的锐利煞气,正是缳莺:“不必。圣踪,正道先天,顶级高人,连圣贤都不放在眼中。我这身邪气若是当了你的座上宾,也不怕弄脏了你不染天下不染尘的招牌!” 圣踪好脾气的笑了笑:“姑娘对圣踪是否有误会?” “误会吗?”缳莺怒瞪了一双柳叶眼,“人命也可用一句‘误会’抹杀,好个圣踪,我今日算是长见识了!” “圣踪行事问心无愧,姑娘的指控,请恕圣踪无法接受。”圣踪神情茫然。 缳莺点点头,笑容锋利:“那我问你,你承诺给鎏法天宫一定会安然无恙的小活佛梵刹伽蓝,如今在哪里呢?” “你是……护佛者姜媻?”圣踪心下微惊。他当日以圣水为诱支走姜媻,无非是为谋取小活佛身上的邪兵卫,但他毕竟没有得到邪兵卫。而姜媻走后便行踪成谜,料想那瀚海原始林凶险莫测,约莫是死在了里面。纵然她未死,但以九幽为人,一旦圣源之水到手,青春美貌唾手可得,还有什么必要回鎏法天宫对着一名孩童俯首称臣?她会转回追究活佛之死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不过,他也不是毫无准备。 剑子重伤后即为圣踪收容养伤,后来傲笑红尘取得圣源之水归来,他又顺势将傲笑也留了下来。有此二位正之又正的正道巨擘坐镇,还怕区区一名九幽? 果然,傲笑红尘挺身而出:“双佛之事,傲笑红尘也有所耳闻。一旦双佛并现,则天地动荡成灾,圣踪出此下策也实属无奈。” “哦?那么他劝说伽蓝佛子参与双佛会的时候,为何不明言双佛必有一名牺牲者?这与欺骗有何区别?”缳莺道,“除非,他的目的根本不是化解活佛之劫,而是为了让双佛替他翻译佛牒之上的涅槃净体如意法!” 圣踪解释道:“小活佛天命已终,于佛牒之前坐化,正是功德圆满的印证。这是化解双佛并现之劫的最好方式。至于如意法的现世,圣踪也很意外。这门宝典虽然珍贵,但圣踪尚不屑窥探他派之物,护佛者多心了。” “是吗?据我调查,在场之人小活佛坐化、磋峨昏迷,除他二人之外,几位亲眼见过的如意法的阿闍黎心性大变。人人皆有变化,独有圣踪你例外吗?”缳莺放声大笑,“圣踪!你敢指天为誓,绝无染指涅槃净体如意法之念,否则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吗!” 圣踪眼神霎时一冷:“这番话说得太过分了。” “不错。”和润的声音自后传出,却是剑子白衣飘然,不过一举步的动作,已经飘至近前,“妄加拟测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可不是好习惯啊,姜媻。” 缳莺状似谨慎的后退了数步,笑得尖刻极了:“原来连剑子仙迹、傲笑红尘也与此人是一丘之貉吗?” “护佛者!”圣踪终于露出几许怒容,“你指控我尚算事出有因,我虽觉冤枉,但也姑且可以包容。但剑子与傲笑红尘只是暂住于悬浮奇谷,你不分青红皂白便对圣踪的客人横加指责,圣踪不能容忍!” “耶,好友且慢动气。”剑子拦住他,向缳莺道,“你我也算故人,看在小活佛的面子上,可否听剑子一句?举天下之人皆知,双佛会小活佛是自愿参与,你却说是圣踪图谋如意法而设局陷害,若无真凭实据,怎能让人信服?” 缳莺怒色微敛:“要是我找到证据呢?” 剑子无奈的瞟向神色不虞的圣踪:“剑子古尘,少不得要再开一回了。” 缳莺又盯向傲笑红尘,后者当即道:“傲笑红尘相信圣踪为人,但,红尘剑绝不放过任何一名罪无可赦之徒。” 缳莺等的就是二人的这番话。她既能找上悬浮奇谷,如何不知内中除圣踪外还有剑子和傲笑?之所以大动干戈的杀上门,又盛气凌人步步紧逼,为的就是让这两位正道巨擘做出承诺:“好!希望下回见面,你们能记住今日所作的承诺。” 圣踪心下一怒。这个女人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不仅剑子和傲笑红尘被逼表态,而且一旦她有个三长两短,二人首先怀疑的就是他。看来要想让其消失,必须得做得不露痕迹才行。 深山幽谷。 暗劲摧山裂石的鼓声与雄浑无匹的掌气同时自暗中袭来时,缳莺迅速回击,已臻化境的邪帝武学逆溯而上,身法急急变幻。偷袭者的闷哼声昭示着身受重伤的事实,而她自己也被掌风击中。 水银蚀骨,金色刹那间蔓延全身。面目被黄金封闭前的最后一刹那,她的目光扫向了暗处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那里有一双幽微幼小的眼睛,无声的记录着所发生的一切。 那是缳莺以邪帝之术炼制的邪鬼娃,实力并不强大,记性却是极佳,且是因天地阴邪之气而生,即使是精通阴阳术数之人也难以察觉它的存在。它一直潜伏暗中,缳莺安全便罢,若是有不测,它便会去琉璃仙境寻找素还真。人类虽然难通鬼语,不过素还真既能以正道栋梁的地位蜚声中原,料想应有足够的智慧,能够解破邪鬼娃带给他的所有情报。 至于蜀道行,也不知道接到书信的他,赶不赶得及过来呢?赶不及也好,退出了江湖的人,能不连累还是不连累的好。 细细想来,她年少时也是个傻的。养在闺中人未识的娇女,看花也动人,看燕也惊心,镇日里只知晓翻来覆去的吟哦一些伤春悲秋的诗词。什么“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什么“流水淡,碧天长。路茫茫。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念得多了,便果真以为自己便是那些美好爱情的女主角,遇上一个英俊又正直、才华横溢的男子,便爱上了,并理所当然的以为对方也爱上了自己。 那时的缳莺,是真的相信自己邂逅了足以托付一生的良人。她欢欢喜喜的追求,欢欢喜喜的付出,为他奔走,为他牺牲,乃至堕去公主的身份都不为可惜,只为求得一段甜蜜的大好姻缘。她哪里想得到这世上最把握不住的便是人心,白城與这个男人她是看对了,却又选错了。苗蜜这女子,容貌不及她,身份不及她,温柔文采更不及她,可白城與爱的就是苗蜜而不是她。 情情爱爱,从来都不是可以用理性来比试衡量的东西,然而少女缳莺不明白。由不得心里怨上了,被黑珠犽一刺激、一挑拨,又恨上了。恨上了他,还恨上了自己的兄长、自己的臣民,恨上了一切人。她由着这股焚烧一切的恨意推着去习武、去探险、去争权夺利,她成了九幽,叶口月人的首领,一度统治了中原半壁山河的女王。 她变强了,然而也变得更傻了。 追求权势,得到了;追求更高的权势,也得到了;想要成为独一无二的至尊,一下子跌得很惨;四处奔走,低声下气,以求一个东山再起,这回她跌了个四分五裂。 化身为老妇姜媻,拖着病老残躯一步一步蹒跚踏上鎏法天宫,为的是寻得重获青春之法。然而对上小活佛澄澈的双眼,在他澄澈的诲示声中,她却茫然了。汲汲营营、奔忙劳碌了这若许年,她到底图了个什么呢? 命运总是在跟这名女子开玩笑,她舍去了地位、亲情去追求爱情,却失去了美貌;她抛弃了所有的纯真与善良去谋取权势,却在短暂的得到后又眼睁睁的看着它从手中溜走;她渴望掌握足以扼住命运的力量,却失去了青春;而当她空怀着一身独步天下的绝学却成了垂垂老矣的老妇时,却赫然发现,自己最想要的居然还是最初所拥有的美貌、青春、亲情与快乐。 她想要获得真正的满足,想要宁静的生活在这尘世间,想要为人所珍视,也开始想要学着保护自己所珍视的人。姜媻嬷嬷,姜媻嬷嬷,姜媻嬷嬷……小活佛大概不知道,他那一声声的“嬷嬷”,叫得有多像“妈妈”。 缳莺的身体被掌风与鼓声余劲带出,在夕阳残照之中,坠向了悬崖深处。 “蜀道行,虽然彼此并无交情,甚至是仇怨极深,但看在曾为故人的份上,可否请你帮缳莺一个忙?”当日,缳莺将舍利子交付蜀道行后,与后者曾有如是一番交谈。 “但说无妨。” “倘若缳莺客死异乡,可否带我的尸骨,回归我的故乡天外南海?” 残阳暮色垂,如人岁月移。 空茫不见远山水,思归悠悠年少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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