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宫灯,紫纱翩跹,珠玉绮靡,昙华如雾。无论世事几番轮转,宫灯帷总是四时不变的绮景风流。生也是如斯,死也是如斯,兴也是如斯,废亦是如斯,一如此地的主人。 练无瑕立在繁花之中,遥望着亭中华丽无双的身影,不觉走了神。直到龙宿闻声望来,才定了定神,入亭中将宁暗血辩的原本与译本放在桌上。 龙宿金瞳一闪:“当日汝被吾三言两语就哄得头脑发热的去找人翻译宁暗血辩,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理当头脑清醒了,居然又眉头不皱的就将译本交给吾。汝不怕吾有了这本嗜血者的秘典在手,再生出风浪来,为祸苍生?” 练无瑕看了他一眼:“前辈不会。” “那可未必。吾这般劣迹斑斑之人,怎可不排除可能性?”龙宿叼着烟斗,似笑非笑的道。 “前辈不会。”练无瑕依旧写道。 “为人处世,防人之心不可无啊!”龙宿语重心长的道。 “前辈不会。”练无瑕以不变应万变。 “好吧好吧!”龙宿无奈,“汝这般不设防的性子,吾倒是真好奇,练峨眉怎么就能放得下心,让汝下萍山在人间行走?”儒门龙首惯有的风格是将人心掰开来、揉碎了,一点一点的看得透彻分明,再将其摆在合适的位置上,选择不同的方式相待。一般只有两种人例外,一种是好友或损友型如佛剑大师与剑子道长,一种是不按常理出牌乃至于缺心眼型,如日后的香独秀,如现在的练无瑕。 只见眼前这位缺心眼型摇摇头,用云气认真的摆出一行字来:“晚辈并非对任何人都不怀戒备之心。” “哦?那汝为何会待吾如此特别?”龙宿登时来了兴趣。 “不知为何,晚辈很喜欢金色的眼睛。”练无瑕写道。 如此轻飘飘得没有一丝分量的理由,一听就是诚意不过二两重的随口敷衍。龙宿哪里会将这番话放在心上,淡金色的眼眸光华微转,当下便是轻轻一哂:“真是傻话。” 闲话片刻,外间已悉悉索索的下了雨。龙宿兴之所至,亲自取了茶具来烹茶。练无瑕身体微倾着,看那丝丝缕缕的茶香伴着碧云色的茶雾在错彩辉煌间徐徐逸散,一时间竟令她想起了萍山上的松风灵雨,云海滔滔。 “饮吧,”龙宿见她看得入神,边为两人斟茶边道,“莫要小看这小小的一盏茶,其至寒之性,至清之味,非君子不能品出——汝笑什么?” 练无瑕放下掩住口的手,也不化云成字,径直用手指在桌上一笔一划的写着:“疏楼前辈是君子吗?” 龙宿呵然一笑:“吾自然是华丽无双的疏楼龙宿,寒酸小气的君子都去拯救众生了,这杯茶当然也只剩下吾来饮了。汝又笑什么?” “这句话火气好大。”练无瑕写道。 “吾要抽烟,汝叫凤儿替吾烧些沉水香与薄荷来。” “前辈体质阴寒,现下时气湿冷,用这些温凉之物恐怕不相宜。” 当初多么乖顺娇怯的丫头,如今也是说话一套套得直堵人肺管子,早知今日,当初真不该让她跟仙凤厮混,活活的又教了一个没上没下的小管家婆出来。龙宿郁闷的晃了晃扇子:“消火气嘛,吾看相宜得很!” 这幅嘴硬赌气的样子实在难得,练无瑕一个没绷住,差点笑开,所幸隔着面纱,也不怕露馅,拧头向亭外望了望,见雨帘如幕,在夜色中被宫灯华光映透,光色委实流丽如幻,不觉微笑:“雨势转大了。” 龙宿正寻思着要杀杀她的威风好找回颜面,闻言登时笑得不动声色:“清夜漫漫,枯坐无趣,不如手谈一局吧。” 一句话命中死穴,练无瑕顿时整个人都呆若木石。下棋这种消遣听来虽是风雅,但总要棋逢对手才有趣,若是单方面被碾压还要上赶着凑上去,那便不叫有趣,叫五行欠收拾——她才不和疏楼前辈下棋呢! 龙宿细细的欣赏了一番她艰难躲闪的表情,半晌才大发慈悲的开口:“不拘手段,汝只要能赢吾一局,吾就出资助磋峨佛子重建鎏法天宫,如何?” 练无瑕霎时气势如虹。 然而事实是,饶是她斗志满满,恨不能一鼓作气攻城略地杀得龙宿片甲不留,也不能让她本就不足的棋力提升几个层次去。一局,输;二局,输;三局,又输;四局,龙宿让了她二十四子,眼看着也要输了。 “世事如棋。对弈时如桃花绽放的华丽缤纷,终局后又如流水奔泻,却过之无痕。每一局的盘上胜负,如同每一世的朝代更替,绚烂之后归入虚静,腐朽之后又重新萌芽——如同人之生命。”龙宿见她苦思冥想,便举杯饮了一口。茶水搁了许久,早已凉透了,然而沁香澹澹,倒也别有韵趣。 练无瑕捏着棋子,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忽然有点直,眼虽盯着棋盘,魂却不知飘到了哪里。龙宿见状不满的晃着扇子:“对弈之时最忌心有旁骛,汝啊,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练无瑕来回的摩挲着指间的棋子,眼神略有些微妙:“连日思考,晚辈终于想通了一个问题。” “何事能让你如此费心忖度?说来听听。”见她说得郑重,龙宿不免有些好奇。 “便是疏楼前辈名字的由来。”练无瑕抬起的眼含着促狭的笑意。 龙宿顿时后悔开启这个话题,可惜此时反悔已来不及了—— “原来龙宿的原初并非龙‘宿’,而是龙‘咻’。”练无瑕写道,心想,比起龙宿来,龙咻明明可爱了十倍,形象了十倍,萌物了十倍,疏楼前辈为何硬将它改成现在这个名字呢?实在是太不明智、太可惜了。 龙宿以扇掩面,痛苦的道:“长生丫头,有些真相,汝最好把它忘掉为好。” 练无瑕肃然点头,趁着他遮住脸的功夫手掌一拂,棋盘上的黑白子瞬间易位,本是练无瑕的黑子奄奄一息,这么一换,登时转为了龙宿的白子气数将尽。如此光明正大的作弊本是不该,奈何龙宿有言在先,允许她“不拘手段”,如今只能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家的龙足。龙宿见得胜无望,掷子而笑:“汝啊!罢了,这局是汝胜了。” 有人来了! 练无瑕正莞尔间,忽然目光一转。龙宿也向外望去,但见雨雾霏霏,重重叠叠,不止迷蒙了多少回忆中的岁月。甚至那雨幕尽头的一抹白衣仙影,也与记忆中一般的逸然灵动。 白衣? 龙宿的动作滞了一下,这短短的功夫间,剑子仙迹已然出现在宫灯帏之外,只手撑伞,背负长剑,白衣清逸如仙。 “剑子。”龙宿微微合目,再睁开之际,淡金色的眼瞳已分辨不清晦暗的神色。 “龙宿,好久不见。”剑子仙迹的语气一如久别重逢的好友,却隔着层叠雨声,听来有几分的渺然恍惚,“雨势渐大,你要继续现在的情况谈话吗?” 龙宿站起身:“剑子,踏入这个亭中,会造成什么后果,汝明白。” 剑子的声音即使在重重的雨声洗刷,听在耳中仍是说不出的坚实浑和:“吾心依然。” 龙宿华扇向内一指:“既然如此,便入亭吧。” “不急不急。”剑子纹丝不动。 “又有何事?” “听说儒门天下今日多了批口音极其不标准、时不时还冒出几句洋文的人。好友,吾需要你给出一个解释。” “留学生。” “白天足不出户,专爱在夜间行走。” “时差没有调整。” “最奇怪的是喜欢喝血。” “哦,个人喜好。吾虽觉得甚不华丽,但他们有自己合法的供应渠道,况且也未曾伤人性命,吾也就勉勉强强的包容了。” 剑子“哎呀”了一声,深情的道:“龙宿,对你颠倒黑白兴风作浪的本领,剑子总是十分佩服。” 龙宿以扇掩面,语气完美的诠释了“谦逊”一词的内涵:“耶,好友,话不可这样说。吾儒门向来有教无类,这群留学生一心向化,吾又怎能忍心将之拒之门外?” 剑子捧场似的毫无诚意的笑了一声。 龙宿从扇子上方露出琥珀金的眼睛:“莫非剑子汝不相信吾泱泱儒学的教化之能?哎呀,吾一颗心碎成了八瓣,片片成灰啊!” 剑子无奈:“龙宿,成为了嗜血者之后,你的其他本领还未及领教,倒是这见长的脸皮厚度实在是开了吾眼。剑子恨不能望尘而拜,以表一腔景仰之心!” 龙宿毫不羞愧的点头收下了他的景仰膜拜:“剑子,汝登门,就是为了向弃暗隐世的老朋友倾诉一腔迟来的仰慕之情?” “哪里哪里。” 龙宿眼底金光一掠,语气极淡,却极危险:“哦,那就是兴师问罪喽?” 剑子故作畏惧状:“岂敢岂敢。” 龙宿大笑出声:“哈哈哈……今夜雨声悦耳,时气清明,好友,合奏一曲如何?” 练无瑕早在剑子“不急不急”的时候就乖觉的悄悄溜了出来。也不知是直觉还是错觉使然,疏楼前辈与剑子前辈彼此攀谈时,她总觉得自己的存在特别的闪亮。 “主人与剑子先生素来如此,练小妹习惯就好。”穆仙凤安慰她道,此刻一阵乐声自昙花深处飞出,琴音雅正,箫声绝俗,恍如天籁。练无瑕看到穆仙凤眼圈红了红,低着头抹了抹眼角,又抿起唇角笑开:“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一笑间,恍如所有叛逆落魄都付诸东流水,纵有离乱,琴箫之音不改,知音亦不改。 华阳初上鸿门红,疏楼更迭,龙麟不减风采。 紫金箫,白玉琴,宫灯夜明昙华再盛,醉卧逍遥来。 剑子走后,雨停了,水色染目,满地落花败叶。默言歆拿着大扫帚在扫地,沙沙沙沙,一下又一下。 龙宿立在廊下看了片刻,信步走去了花园,遥遥便看见穆仙凤坐在一丛海棠之后,手拈一枝海棠,正比划着教练无瑕插花。两名少女,一个面若芙蕖,一个眉目幽艳,身周风光锦绣,此情此景,堪可入画。 于是龙宿果真就画了下来,又心念一动,题词数行: “海棠珠缀一重重。清晓近帘栊。胭脂谁与匀淡,偏向脸边浓。” “看叶嫩,惜花红。意无穷。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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