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年年岁岁花相似——选自《代悲白头翁》刘希夷本章配乐听比较好,建议亲们点一下播放 练无瑕,或者说是长生最后一次登门时,龙宿已是二度隐居遁世,居所也由儒门天下搬到了三分春/色。所有亲朋好友一律谢绝拜访,尤其是某位白毛老道,更是被他立下的“剑子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牢牢挡在了门外。便是佛剑分说,后来找到他的地盘也颇费了些功夫。 然而长生能找来却是不出龙宿意料之外的,因为早在先前通信时,他便已将自己居所的路观图寄了过去。尽管彼时身份特殊,但龙宿并不担心长生会做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无论如何,她都不是心有恶意的人,何况龙宿继续与她相交,或多或少也是看中了她背后的身份。 天下财势十分,而儒门天下独占三分,财大势大如此,却因为对江湖事做壁上观而留存至今。然而儒门天下势盛如斯,诸番势力竟未能染指分毫,亦与身为龙首的疏楼龙宿圆滑玲珑的手段不无关系。 她登门时龙宿尚在午睡,待接到通报赶往相见,远远地便听见她与仙凤说笑。 “主人说,你的天目应已修炼至大成境界,能看到过去未来上下四方无限事的,是真的吗?” “这样的玩话穆姐姐也信?” “主人才懒得骗我呢!别转移话题呀,我倒真的很想知道,你能看到我的未来是怎样的吗?” “不准。” “不准……那就是真的看到了?好妹妹,不管准还是不准,好歹告诉我一点啊!” “我看到了你和默师兄的儿女,把宫灯帷的紫晶琉璃灯里的蜡烛换成了爆竹,还拔了疏楼西风的昙花。” “……” “说真的,穆姐姐,你和默师兄怎么还没有成亲呢?” 仙凤到底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家,被如此打趣,不羞了才怪。龙宿正想着,便看见穆仙凤捂着飞红的脸冲了出来,连给自家主人行礼都没顾上,就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龙宿失笑,那厢女子已站了起来,玄衣紫发,墨石为冠,眉心以一枚细小的白孔雀翎为钿,似极了一只冰雪铸成的眼,幽软而清冷。她凝然而立,目光沉淀着穿透百年光阴的幽沉明净,向着他遥遥一笑。 “疏楼前辈。” 龙宿有些感慨的恍惚了一下,回过神后才举步,边走边道:“长生夫人来得太急,不提前告知一声,没能设八佾于庭迎接芳驾,传出去实在有损儒门以礼为尊的形象啊!” “对我,疏楼前辈何时这般客套了?”女子只是笑,声音薰然而幽泠,若静夜中、冷月下、寒江上席天的霰雾间呼出的一缕幻魂。 “礼不可废、礼不可废啊!”龙宿摇着扇子笑道。重新吩咐准备上好的香茗茶果后,龙宿方才看向对面的女子。在他的印象中,每一次见长生,对方似乎都会变一个样子,而且越变越是美丽。大抵是随着年纪的增长,风韵渐浓的缘故。如今看这衣饰精绮,一举一动莫不秀雅风流的模样,与初识时一身朴素道袍头发草草绾个道髻的小毛丫头相比,俨然不似同一个人。 龙宿合住折扇:“不为吾介绍一下旁边这位少年英雄吗?” 长生笑看了他一眼,指着那紫衣黑发的少年道:“奈落之夜宵。”话音方落,还没待龙宿张口,名叫宵的少年已然木讷着一张冰雪晶莹的脸一字一顿的打起了招呼:“疏、楼、爷、爷。” 一语既出,饶是龙宿华丽无双的大脑也不由当机了一下:“这个辈分……真是令人讶异。” 长生笑得温艳极了:“能让疏楼前辈讶异,晚辈应当觉得自豪吗?”言毕笑容微收,随便指了个借口便将宵支了出去,“宵是我的义子,生来心智犹如孩童一般。教了许多年也还是这个样子,我便想,送他入儒门天下。” 是啊,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小丫头了,而是一个女人,甚至于还是一个母亲。龙宿轻轻一哂:“此子与败血异邪有关吧?”他与当年的异邪之首夜重生气息十分相似,而自夜重生亡于龙宿之手后,儒门天下便对其尸体展开了大量研究。对败血异邪深有研究、同时又掌握了西蒙一族大量资料的龙宿,确是教导宵的不二人选。 “前辈慧眼。”长生点头,“宵是晚辈在雪山上捡到的,也直到近年,才对他的来历有所猜测。” “当年夜重生于阎浮提洞惨败,便一心要制造出完美的败血异邪好一雪前耻。为此苦心孤诣的自剑子手中截走宁暗血辩,交换条件让蝴蝶君翻译,甚至不惜与吞佛童子合作,助其解放异度魔界,再得异度魔界之助,制造出了异邪改造体。宵当是由此而来。”龙宿道,“不过,观其气息、武学、智慧,甚至容貌,都非是一般的败血异邪可比。不仅当年被夜重生奉为完美造物的奉夜之能远远不及,甚至于夜重生本人,比起汝的义子仍有不如。” “前辈是指……容貌?”长生问。 龙宿道:“西蒙倘在宵的年纪,生得也该当是这幅面容。”顿了顿,又略笑道,“有趣,被西蒙遗弃而立誓屠尽嗜血者的异邪之首夜重生,居然创造了一个与西蒙相似的造物。” 长生倒也没有意外:“难怪我看着宵,总觉得他与侠刀之孙有八分相似。” “汝见过那聂吾人了?” “长大了,也学会叛逆了,非要把‘五仁’换成‘吾人’不可,这孩子!”长生笑容无奈,眼底却是淡淡的疼惜之意。 “恕吾说一句,汝给他起那名字的第一天开始,就应该能预料到总有一天他会寻死觅活的将其改掉了!”龙宿满是嫌弃之色,“不过,你要是执意反对,想来那小子也不会造反成功吧?” “我……”长生面上笑意不减,目光却微染黯然,“我只遥遥的望过他数眼。” “以我如今境地,见之又有何益呢?” 她眼底的黯色氤氲成了沉默,龙宿拿起烟斗抽了几口,女子眉心的羽钿隐绰于水白的香烟之后,霜一般的寒色。 “数百年前,汝六神无主的奔来疏楼西风,问吾汝该怎样去做,吾送了汝一字。可惜汝一时留恋,未能凑效。”龙宿的金瞳映出烟气变幻的形状,幽深而悠远。 长生抬起雪意清皎的眼:“如今疏楼前辈要将同样一字再度赠与我吗?” 龙宿放下烟斗看她:“明知劳而无功的尝试,疏楼龙宿还会去做吗?” 长生抬起一只素白得近乎透明的手,顺了顺耳畔的紫琉璃。一瓣桃花掠过,正好落于她轻轻翻转的指尖:“那前辈又何必重提旧事。” “大概是因为,不忍汝在这条违背汝本性的孤绝之路上蹉跎下去吧。汝的性情,当得了吉祥缥缈的乾闼婆,当得了妙音精绝的紧那罗,唯独成不了征服至胜的帝释天。”龙宿心不在焉的叹道,“旧日的汝遨游四海,赏梅观雪,何其逍遥自在啊!” 长生的目光随着回忆而泛出幽远明丽的涟漪,只一霎后,指尖芳菲柔软的桃花便被沁出的寒冷真气冻结成了坚冰:“至道溟渺,苍苍莫测,谁又能知道自己曾是八部众中的哪一人?前辈尊贵威德,财富无匹,自然是华美的龙众了。而先师由地狱道入佛道,打破葫芦,撒手得太潇洒,甚至于象征着千古信仰的墨石冠都能弃如敝履,我却做不到。既抛不下这层执迷,他日哪怕是被压得粉身碎骨血肉成泥,也总是我的劫数。命份注定,有何怨尤?” “前辈,您眼前所见的到底是长生,而非无瑕了。” 龙宿默默看了她半晌,忽然开口:“汝若是吾的女儿,吾绝不容许汝沾染半点世路风霜。” 错愕的电光在女子姣艳的面容上划过,她久久的望着龙宿冷金的眼瞳,蓦然一声苦笑:“疏楼前辈,有一件往事,我一直觉得十分对您不起。” 瞬间四溢的寒意似要把烟斗上空缭绕而出的烟雾冻结成冰。两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似乎都读出了彼此深埋心底的画面。十三名剑带出的碎裂声,紫发小童灰飞烟散的残像,驭鹿少女肆意飞舞的衣袂,龙影灿若精金的双瞳…… 龙子夭折,长生丫头出现,她那异乎寻常的关怀体贴,自己心中那异乎寻常的亲近包容。一切是如此巧合,长生所说的对不住他的往事,龙宿当真没有仔细思量过吗? “往事不堪回首,便不必回首了。”良久,龙宿合住了折扇,叹道。 余音未落,长生已微红了眼眶。 一声霹雳震彻天地,雨流滂沱,宫灯为倾斜的雨线所动,摇曳离合的光影,映出了她眸底一丝柔和哀凉的笑意:“前辈觉得不必回首,我却时常思恋不已——您还记得吗?多年之前,同是此地,同是一个雨夜,您曾与我下过一盘棋。” 桃花上的寒冰被指尖的体温一点点的融化,星星点点泪水般的湿润,氤染得花瓣益发艳丽。 “您当时教导我,世事如棋。对弈时如桃花绽放的华丽缤纷,终局后又如流水奔泻,却过之无痕。每一局的盘上胜负,如同每一世的朝代更替,绚烂之后归入虚静,腐朽之后又重新萌芽——” 真气轻旋,指尖上的桃花即飘转出亭,决然飞入了一天地足以将其粉身碎骨的乱风狂雨之中。 “如同,人之生命。” 那是长生最后一次拜访龙宿,却不是龙宿最后一次见她。虽然,后者龙宿已经不大记得清了。 其实龙宿的记忆力一直很好,他至今记得初识剑子、佛剑时仗剑遨游四海的惬怀,也记得十三名剑从自己胸口带出的冰凉的血花,还有长生凑到他跟前认真学习调香时纤秀微卷的嫣红睫毛……却唯独记不起那一日的情景。 或者说,是不愿记起。 他只是偶尔间会忆起,她曾敛着眉目,央求他,用那双她一看便觉欢喜的金瞳,看着她。 三月,春风正柔薰时节。龙宿挪了睡榻在园中的桃花树下,歪在上面拿紫龙扇挡着脸打盹。明媚的日光在头顶跃动,四围是悄然的落花簌簌,似少女轻盈的裙裾盛开在吹面娇软的杨柳风中。轻微的响动惊破了龙宿的困意,扇子一歪,便听见争先恐后的坠地声,原来是他打盹的功夫,上面已积了锦锦簇簇的桃花,被他一动、滑落扇面所致。龙宿定睛一看,见衣襟上也落了不少,便微侧了扇面轻轻拂去。 “年年岁岁花相似……”他忽生感慨的吟了这么一句,下一句却又生生收住,懒懒的转头,看到奈落之夜宵正抱着一盆紫色昙花走过,宽衣博带长袍广袖,顺直的黑发被华丽的冠束起,正是儒门高官的装束。神情清湛渲静,乍一看,与当初穿着毛茸茸紫色皮草一脸纯真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 “参见龙首。”他放下花盆行礼道,一举一动莫不端重,却自有种回风舞雪的风流雅致,显然是出自最好的礼仪老师的教导。 “不必多礼。”龙宿道,目光落在了那盆浓紫的昙花上,“这便是汝准备赠给那小丫头的及笄贺礼?” “属下觉得椛姬会喜欢。”宵答道,又说,“闇皇吾人也说很好。” “她?”想到穆仙凤曾说过的那个容颜意态莫不似极了长生的小姑娘,龙宿不置可否的摇摇头,“汝这趟去得甚好,吾可不愿见那她,汝就代吾把贺礼送去,也省得言歆多跑一趟腿。顺便再放汝一月假期,好好陪陪家人吧。” “多谢龙首体恤。”宵谢道,心中却想,椛姬自生下来便一直养在深闺人未识,前几年才开始崭露头角,听说初出江湖的成名作便是替剑子先生炸了龙首的疑冢,自此有龙首的地方必须没有椛姬,有椛姬的地方绝不可能出现龙首。龙首这往死里记仇的小心眼真是……唉! 他这般想着,雪白的脸上已浮起一抹笑容,虽然清冽慑人得迷倒了儒门天下中的无数女子,然而比之少年时凝晶花般的笑颜,多了一丝分寸,少了十分天真。 那长生丫头若是看到宵现在的模样,会不会抱怨他将好好的一个孩子教得萌点全无了? 龙宿缓缓的以扇遮面,忽然就笑得前仰后合,珠光乱颤,乐不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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