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楼西风。 穆仙凤正在打理几株秋海棠,便见剑子匆匆而来,风一般的扯着袖子硬拐了自家主人去投身除邪卫正事业,然而她枝叶还没修完,主人却已经返回,紫色华衣昙香幽烈,所经之处,卷起阵阵阴风。 穆仙凤果断弃了手头正做的事情,转而上前赶着取了龙宿的烟斗,细细的往里面填烟丝。观此情形,无需询问,她已知道了发生了何事——剑子先生定是又搬弄了什么心眼,惹主人生气了。 抽完一管烟后,龙宿的气色总算和软了些许:“言歆。” 穆仙凤转头看向早候在一旁的默言歆,他们二人自幼随侍在龙宿身边,主人的情绪在外人看来固然十分难解,于他们而言却似是天气一般,阴晴晦朔,一望可知。一察觉主人心气不顺,穆仙凤的第一反应永远是变着法子让龙宿解颐,而默言歆的选择则是沉默的守在一旁,等候龙宿进一步的指示,杀人放火、阴谋构陷、鸡鸣狗盗,没有任何事不是他为主人做不出、做不到的——只要他所行之事能稍稍为龙宿排遣一二忧烦。 “在疏楼西风门外树一块碑,上面就写‘剑子与狗不得入内’。”龙宿款款言道,声线优容,然而合着内容一听,分明是咬牙切齿得狠了。 穆仙凤没忍住,当即掩口而笑,默言歆面上则只是一派肃然,似乎无论是“剑子与狗不得入内”还是“剑狗与子不得入内”,亦或是“剑与狗子不得入内”,于他而言均无甚分别,当下只是默不声响的一躬身,便下去筹办去了。 “主人这回是真的动怒啦。”穆仙凤道。 龙宿将手中紫晶玉骨扇的扇柄捏得劈啪作响:“《宁暗血辩》被夜重生夺了去。” 穆仙凤吃了一惊:“那本嗜血者秘典不是被主人借与查理王……”话未说完,她已将一系列事件串联到了一起。自鎏法天宫一役后,主人便暂归疏楼西风蛰伏不出。无奈吾不染风尘,风尘自染人,他是当世最强的嗜血者,本着嗜血者与败血异邪是宿命之敌的原则,夜重生三番四次上门寻衅。龙宿自不惧他,只是被他弄烦了,他这一烦,同样被败血异邪骚扰得几乎崩溃的查理王领着四分之三上门求助时,他二话不说便把记载着西蒙一族创造败血异邪实验记录的《宁暗血辩》借了出去。 自然,以龙宿睚眦必报的心胸,对于那风头最盛之时几度扬言要追杀自己的四分之三,他不出言刁难已是心情颇佳的表现,想要他送佛送到西绝无可能。故此,明明手中有前邪之子聂五仁的译本,龙宿出借的却是满篇鬼画符番文的原本。 好在那查理王也是颇有本事,居然不知从哪里捕捉到了蛛丝马迹,央请精通小语种外文的阴川蝴蝶君襄助翻译。谁知魔高一丈,夜重生横刀劫书,又将《宁暗血辩》劫了去,好在书中的鬼画符委实太过经典,查理王看不懂,夜重生自然更是看不懂,兜来转去,到底还是要倚重蝴蝶君。如此一来便简单了,只需待蝴蝶君翻译完毕,将原本与译本双双夺回即可,此事本是由主人牵制蝴蝶君,剑子先生着手进行…… 剑子先生竟也会失手,《宁暗血辩》中记载了太多嗜血者的不传之秘,此书落入嗜血者宿敌手中的后果,剑子先生当真不明白吗? 想到这里,穆仙凤觑了觑龙宿被隐怒搅动得风云变幻的金瞳,不敢再说话了。 她毕竟跟随龙宿多年,龙宿的心思,她不说明白十分,至少也能猜到五分。掌握《宁暗血辩》便等于掌握了一把能够杀死主人的利剑,这把剑,无论是剑子还是佛剑都拿不得,太伤情分,如果落在正道手里,主人一时激愤当场黑化成黑暗boss也说不定。是以让其落入邪道之手,既可杜绝主人与黑暗势力狼狈为奸的可能,又可保留牵制主人的力量——毕竟,主人如今的真实实力,于正道人士而言,已是恐怖的未知数。 以剑子先生的实力,与其说他是败于败血异邪,莫若说是故意失手。若真相果真如此,其用心之毒,实在令人心寒。 所幸……穆仙凤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所幸原本之中牵涉嗜血者致命弱点的记载,早在出借之前,不是被主人根据聂五仁的译本核对销毁,就是被挑拣了一番酌情保留。如今的《宁暗血辩》固然会威胁到普通甚至高阶的嗜血者,可主人这等史无前例的嗜血族强者,根本不会受限其中。唯一有机会接触原始版本全文的聂五仁亦曾对练无瑕立下重誓,绝不会将其内容泄露给第二人,以那孩子的品行,断然不会食言的。 “当日出借《宁暗血辩》,吾便料定会有落入异邪之手的一日。”龙宿终于开口。以夜重生的手段、心机城府,怎会注意不到查理王的异动?他要的就是夜重生得到此书并创造出完美的败血异邪,惟其如此,黑暗之间才会壮大,继而拥有掣肘正道的实力。届时联盟也好,敌对也罢,暗通款曲也可,总归他这个在鎏法天宫闹下偌大风波的嗜血者将不再成为众矢之的。 “可此事既由剑子做成……”龙宿沉着金眸,“吾端看他还有何颜面再来见吾!” 风雪漫漫,恍如天地间至深的留白,不经意间,便模糊了时间与记忆。剑雪枕着手臂躺在风雪中,任由自己的思绪化作一叶孤舟,漂泊在深沉绵泊的洪流之中。 “雪山冰堑……”含义模糊的词语如游鱼,蓦然自思维的浪澜中冒出一点清莹的鳞光,剑雪目光动了动,一时有点分不清自己究竟唤出了口,还是仅仅只是思绪的一点波动。不管是哪一种,淡淡的怅然依旧伴着点点落雪,一丝一忽的沉淀至心底的最深处。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能稍稍抓住一点自己那不可追寻的过去。 “日前无数人受金银封体之害,据一莲托生品记载,人邪剑邪可以破解金银,希望阁下援手。”素还真的声音朗润,尽显清香白莲的风度雅韵,听在剑雪耳边,却不异于一记惊雷。惊异,怔然,触动,刹那之间的感受无法言说,那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触摸到师尊一莲托生的只言片语,哪怕只是一条见诸于不知何方杂录野闻的可信性几乎无法考证的消息。 生来无名,人曰剑邪,独行于世,天不容他。他一度曾如是想,亦曾将此心声向一剑封禅倾诉,然而后者只是狂然而笑——既然世俗的天不容你,那从此刻起,吾便是你的天! 那天起,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他存世的徽证,暴风中的封雪剑者·剑雪无名。 想念而不可接近的至友,不及交谈便永远失去的亲人。剑雪活了若许空廖岁月,真正能够忆起的,无非那么几人。 飞絮雪花蓦然为某种力道挽起,彼此于愔愔夜色中碰撞出溢华流光的流星雨,微妙的一瞬停滞,又罗天罩地的落下。细细观之,每一片雪花皆凝为了素白清凉的玲珑形状,奇异的是,每一瓣冰雪的形状竟与剑雪的额印十分相似。 是了,还有一名相知而相歧的异数。 剑气横扫,拂开了沾身的冰雪,剑雪望向其后,果见紫衣的少年女冠踏雪而来,眸光清泷,缤纷雪沙聚拢成婉妙的笔迹:“敢问吞佛童子,我所画的印记,可对么?” 剑雪挪开了目光,清声道:“形备神离。” 字迹当即一变,练无瑕目光不解而无奈:“明白此理,又何苦顶替?” “我是吞佛童子,”这一论断,无论是何人问起,剑雪都绝不会松口,“但吞佛已成过去,如今世上惟余剑雪无名。” 见他执意如此,练无瑕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他的决定。可接受从来不代表理解,见她眉宇间的神色明明白白的流露出疑惑,剑雪补充道:“譬如吾背上所负朱厌,虽为邪剑,今时今日,沉睡鞘中,归于平凡。” 这番解释,果然跟没解释无甚区别。练无瑕索然一叹,心知剑雪决意隐瞒的事,谁也问不出所以然,只是相识多年,她倒是头一回知晓,剑雪背在身上日夜不离身的那把剑原来叫做朱厌。据《山海经·西山经》记载,朱厌其状如猿,白首赤足,见则大兵。以这般不祥的凶兽为剑之名,无怪乎剑雪的绰号居然是与他个人澄明气质格格不入的剑邪。 朱厌剑……为何觉得这个名字如此熟悉? 她忽然扶住额头。 朱厌……朱厌剑……朱厌魔剑! 骤然,脑中有无尽光影炸开。吞吐明昧的青白冷火,古铜刀身上暗光吞吐的宝珠,妖红双枪之上笑容轻魅的夜叉,猩红剑刃旁霜白晃曳的灵幡。每一处细节都清晰无比,每一处纹路都在扭曲,令人晕眩,却又无法自控的深深的凝视下去。 阎魔。 赤火。 朱…… 察觉到对面女子神情似有不虞,剑雪正欲询问,忽闻一缕幽微箫音自远方透来,隐隐有几分熟稔,当下目光一振。那箫声亦打断了练无瑕不知何起的洪然思绪,她陡然清醒,只觉身上出了一层冷冷的薄汗。 风雪深处,一名容颜清艳的黄发女子持箫轻吹,双目幽暗,一步一步踏雪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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