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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无瑕鲜少听闻这样的箫声,悲苦莫名,幽怨莫名,令你身不由己的去沉沦,去感受,却蓦然惊觉自己所追寻到的并非深仇血恨,而竟是一抹温柔而凄婉的微笑。痴缠于颊齿唇畔,是为泪水所浸透的至为温存的回忆。    剑雪的神情很奇特,似是沉醉于音韵,似是缅怀着某段时光,似是怔忪在惊破的残梦,又似是在愤怒于不可逆回的变迁。    白雪潇潇洋洋的洒下,女子终于走近,弄箫的手指沾落了许多积雪,冰凉的雪水化开,又凝结成更加冰冷的冰晶,将她的指尖冻作了青紫。她呼出了一口白雾:“恩公,多年前承蒙出手,无波方能金封之中脱身获救,无波尚未道谢……”    剑雪不欲再听,转身迈步欲行。自称无波的女子连忙快步跟上,她应是眼盲、看不见的,深一脚、浅一脚的摸索着在雪地里踯躅而行,模样颇为吃力。感觉到前方剑者愈行愈疾,她几度险险跟不上,却又咬着牙坚持了下来:“恩公,请听无波一言。”    “恩公,请听无波一言!”    “恩公!”    寒冷的风裹着雪珠往体内灌,女子单薄的身体几乎要被吹透。她唯恐会跟丢剑雪,满心的惶急与忐忑令得她神魂激荡不安,一个不留神,没有感应到足下雪末中横过的草蔓,当即被勾得险些一个趔趄。    女子毕竟武艺不凡,这一点意外的重心失衡还难为不了她,正欲稳住身形,便觉一缕幽容暗香拂面而来,还未来得及回神,歪倒的身体已被人扶住。她看不见来人的样貌,只感觉到隔着衣料,有微凉的体温。    女子有些怔然。她盲眼多年,耳力之明远非常人所能及,自然不会没有察觉到此地除了恩公与自己之外尚有第三人存在,只是那人站得太远,动作声息极轻,又一语不发,单凭听力分辨不出太多的讯息。未知即是不可测算的危险,盲女漂泊江湖多年,必要的防人之心还是有的。她原本还忌惮于对方未知的行动,却不想自己这一倒,倒引得这位旁观者动了。    这般绰约的香气与轻盈的温度,当是一位韶华正好、眉眼清明的美人。可谁没有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过一双明眸善睐的眼睛呢?只是如今的她,早已年华凋零,疲惫不已,狼狈不堪。    “多谢……女侠。”她斟酌着称呼,干涩着嗓子道谢。    对方一语不发,只是在她站定之后,轻轻脱开了搀扶的手。    剑雪亦止住了脚步。察觉到恩公态度隐晦的软化,女子匆忙丢开适才的那一点软弱的悲伤,一心一意的回转正题:“恩公,请听无波一言。”语辞凄婉,说不出的自伤与哀求。    剑雪没有应声,也没有再试图摆脱她。    顺着她的恳求,旁观的练无瑕终于拼凑出了今日之事的原委——女子名月无波,是原北隅皇城首富楚王孙的原配,亦即是如今再江湖上造下偌大恐慌的出手金银邓九五的发妻。    身为一名臭名昭著的魔头的妻子,该是怎样一番形容气度呢?不管是善是恶,是媸是妍,都应是舒展的,大气的,强硬而别具风采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如月无波一般寒酸萧索,披着干瘪冷硬的外壳,内里却尽是悲苦与畏缩。    被夫君所爱的女人永远都是有恃无恐的,而与此相反,得不到爱的女人鲜少能够拥有与前者并列争艳的底气。月无波,正是这样一名弃妇。    月无波早年父母为歹人所杀,而她则为楚王孙所救。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理所当然的,她便嫁了那个人,并且一厢情愿的以为,她会与心爱的男子一生美满。可她从未料到,楚王孙接近她的目的只是为了她家传的奇蛊,修炼金银双绝掌断不可少的药引。金银双绝掌威力奇绝,修炼者则需付出惨重的代价——看着曾经俊美的丈夫以看得见的速度一天天的衰老,月无波从未有半点鄙夷嫌弃之心,反而就在那段时日,她为他诞下了两人的骨血,他们的女儿。    楚王孙修成金银双绝掌后所干的第一件事,便是赐给了尚沉浸在为人母的喜悦之中的月无波半身金封。她眼睁睁的看着负心汉抱走了他们的女儿,却无法行走,无法动弹,更无法阻止与挽留。她不饮不食,日夜号泣,吹奏着幽怨的箫曲,如果不是那首箫曲恰好引来了剑雪,怕是她会活活的饥饿干渴而死。饶是如此,她的双眼也在昼夜不息的悲泣里永远的告别了光明。    这些年来,她从来未曾放弃寻找楚王孙与她的女儿。她记得他是西北十酋人氏,而当盲眼的她历尽艰辛摸索到西北十酋时,得到的却是西北十酋一夕覆灭的消息。幸存者枯行者告诉她,杀人者自称邓王爷,擅金银封体之绝招,王驾所经之处人畜无生,然而当他清点住民遗骨时才发现少了一个人,西北十酋土王的宠妃,红叶夫人。    无需再调查下去,单凭女人的直觉,已足够月无波厘清一切真相。所有的海誓山盟、举案齐眉,全都是谎言!只有红叶,从始至终只有一个红叶,救她是为了红叶,娶她是为了红叶,耗尽青春年华苦练金银双掌是为了红叶,对她痛下杀手、屠尽西北十酋,还是为了红叶。    那她算什么?对楚王孙而言,她月无波,这个爱他至深又为生育孩子的女人,究竟算个什么玩意儿!    满腔的悲愤燃烧成焚身的烈火,让她恨不能将那名负心汉生啖其肉,可自那之后的那么多年里,无论是楚王孙,还是两人的女儿,尽数销声匿迹。仿佛,这世间从来不存在着这么两人。    再痛切的悲怆,被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的消磨,也只会渐渐地淡漠。反倒是思念在日复一日的追寻中潜滋暗长:女儿长多高了?生得好不好看?眉眼鼻子嘴巴像谁?有木有喜欢的少年?有没有被少年所喜欢?邓九五待她好不好?她是年纪成亲了,夫婿是谁?疼不疼她?她会不会已经有了孩子……    金银双掌再现尘寰,她穷追不舍,终于抓住了已化名楚王孙的邓九五的行踪。万千刻骨的爱恨交缠,都抵不过女儿轻轻柔柔的一声“母亲”。泪水应声而落。原来她的女儿叫楚华容,华容,多娇美华贵的名字,是她女儿的名字。    “请恩公剑下留情,放过我的夫君……”月无波自己也明白自己的要求有多痴傻过分,但自己的那一点羞愧与耻辱哪里比得上女儿的半分?只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她也不能坐视自己的骨肉失去父亲。何况再刻骨的恨意也无法抹杀一个事实,她对楚王孙,到底是有情的。    剑雪沉默不语。月无波有些惶急的睁着空洞的眼,语气近乎是低声下气了:“无波漂泊半生,历尽悲辛方得一家团聚,求恩公,莫使无波家园破碎。”    剑雪只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金银封体,无情自明。”    “他对我无情,我不能对他无义!”月无波急切的道。    剑雪没有再看她,只是出神的盯着云端飘落无依的飞雪:“痴迷是苦。”    似是针砭提点,又似是有所感慨的叹息,奇异的语气令月无波稍稍一愕,然而心神激荡之际不及多想,即断然回道:“痴迷不苦。恩公,无波恳请你给夫君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我和女儿定会尽力约束他,引导他重回正道,求你了!”    这年的第一场雪落于深秋,兀自青葱的草木几乎一夕之间凋零殆尽,独有几片枯黄眷恋在林梢指头,被那重重素白的冷雪,覆上了晶莹冰寒的霰壳。剑雪的目光落落凝望着它们,仿佛望见了某种名为“命运”的轨迹。    也罢,俱是痴人。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终于开了口。    许诺比想象之中的艰辛还要来得轻易,月无波一时有些回不过神,待她终于在心底一字一句的分析出他适才的话的意味时,已是过了些时候。她还来不及为之喜悦,便察觉到异样浮动的气流自不远处转出了一圈微冽的旋儿。不知为何,她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剑雪声音清朗:“有人问你,医治双目,可有意愿?”    月无波怎可能不愿?失明数十年,她几乎快要忘记了光明的滋味。可还未待淡淡的喜悦涌起,便被愈加汹涌的恐惧淹没,她颤着嗓音问出了一个问题:“敢问恩公,那人在问我,为何……我却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她在言语,惟你不闻。”剑雪语声淡然,“心若晦暗,耳亦不明。医治双目,你可愿意?”    月无波双眉拧得死紧,面色渐渐苍白。她还算看得清,纵使心底再眷恋楚王孙,但真正可靠之人还是她自己。而她双目早盲,唯一立身的资本便是这双还算清明的耳朵。靠着双耳,差不多的情况她足以应对,可若是更复杂的情势呢?适才那女子说话之际,她居然半句也未能听到,可见自己一贯倚仗的耳力也并不如她往日所想象的那般可信——万一出个什么差池,自己受苦也就受了,万万不能连累了华容吃苦!    一念及此,她立时道:“我想医好眼睛,我想要亲眼见见我的容儿!”    话音未落,她便觉得身体一轻,飞上了某种约莫是马匹的生物的背。那马儿跑得轻快而平稳,不过是几盏茶的功夫便落落止步,驯顺的卧在地上,任她摸索着爬下来。她看不见,就在她所立足的所在,正前方是数间草庐,上悬挂的牌匾工工整整的写着“养生馆”。    她的身后,云鹿青崖低低的哼鸣着。红衣娇俏的金战战循声而出:“大师姊你终于来看——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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