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尴尬的气氛,若是不想无休止的尴尬下去,便总得有个率先打破的人。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却是练无瑕先打破了彼此间略显沉闷的气氛:“你的酒……” “还有一瓮!”一剑封禅几乎在脱口而出后便后悔起来,上回见面时练无瑕统共给他带了两瓮寒潭清,寒青色的酒液浸在小小的陶瓮中,还不够大口饮上十来口的。如今已过了大半年有余,两瓮美酒居然才喝光了一半,这样的消耗速度实在是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而且…… 刚刚不还打算借着酒没了讹她吗?怎么一转眼就把实话漏出来了! 练无瑕自己尚满心的不松快,自然也没察觉到他的不自在,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心中暗想:那便是快喝完了吧?好在,之前又酿了几坛,只等着启封即可。 她这一默然不应,一剑封禅便越发觉得烦躁,沉着嗓子把话题转移开:“适才你对骨箫所说的承诺是什么情况?” 练无瑕略略回神,当即将之前有意收骨箫入萍山门墙的打算解释与他,一剑封禅看罢便是嗤笑:“你的玩笑太冷。” 练无瑕看向他的目光写满了不解。两人对视片刻,一剑封禅不可置信的道:“你是真心的?” “萍山可是道门清静之地?你可是萍山一脉的开山大弟子?现如今你们二代弟子都还没有收徒,你现下收的弟子可是萍山道门未来的第三代首座弟子?”一剑封禅连问了三个问题,见练无瑕均是点头,一时简直无法理解她的思维,“骨箫这样的女人,你居然真的敢往里收!” 练无瑕总算稍稍理解了他惊愕的原因,不禁莞尔:“入吾门来,自有门规约束。” 一剑封禅起了好奇心:“像骨箫这种……” “妄动情念,包藏祸心,好在恶债尚未造下,当废去一半功体,锁去闭关。”练无瑕写道。 一剑封禅无言,隔了会儿方问:“妄动情念就这么严重?我记得你们门中弟子也有成亲的。” 练无瑕知他指的是金战战,便道:“小师妹从未入道。”未曾入道,便尚是俗世中人,自然不必恪守出家道者的戒律。 似乎有某种未知的火光猛然熄灭,练无瑕只觉得一剑封禅整个人都黯淡了一下,但见他周身上下一股混不吝的张狂情态一如既往,便疑心是错觉。 “原来如此?”他抱起双臂,“那骨箫跑得还真是明智。” 不知道是什么缘由,练无瑕直觉的意识到自己应当解释些什么,可还未待她理清头绪,便见一剑封禅仰头看天,连笑数声:“练长生,其实……”练无瑕静静等待下文,他却又不肯再说了,只虚虚的朝天空比划了一下手指:“我去追邓九五了,今天的朝阳特别高啊,让人有挑战一剑斩九霄的刺激!” 练无瑕立在原地,凝目望着他的背影。他跑得很快,不过眨眼之间便消失在了群山尽头,她便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远山彤云出岫,头顶群霞瑰玮,变幻的天光将她整个人染成斑斓到恍惘的艳色。她静静伫立,经久不曾回过神来。 一剑封禅一口气越过数座山头,终于追上了先行一步离开的蝴蝶君和六丑废人。蝴蝶君正翘着脚坐在石头上,一手扶额做落拓潇洒状,一见他来,迅速放下手,俊美的脸上闪动着八卦的光辉。六丑废人规规矩矩的坐在石桌上,木讷而畸形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向着一剑封禅微微点头示意问候。 “人走了?”蝴蝶君一脸兴味的问。 提到练无瑕,一剑封禅实在难以有个好声气:“不清楚。” “你扔下女人先走了?”蝴蝶君狠狠地吃了一惊。 准确的来说,是扔下她先逃了。自然这个事实是一剑封禅绝不可能承认的,于是他恶声恶气的反问道:“不然还要送她回萍山修仙吗?” 注孤生啊!蝴蝶君暗暗在心底为一剑封禅点了根明晃晃的蜡烛,后者却已转开了话锋:“冰风岭可不是适合做生意的场所,你来是做推销吗?” 蝴蝶君站直了身板,花里胡哨的摆了个疑似“玉树临风”的姿势:“推销这样低端的事怎么适合本蝶的气质?我来是要通知你,你的命本蝶今天定下来了,赶紧趁还有口气给家属交代好遗言,等剑邪之后就是你!” 什么叫剑雪之后就是我?莫名其妙!还有那个“家属”是怎么一回事?这只蝴蝶还没起肖够么!一剑封禅的脸青了又紫紫了又青,到底决定不跟着这只疯蝶起肖,转而与六丑废人说话:“你呢?无聊跟来?” 六丑废人微微一礼:“废人深慕人邪剑邪破金银的逸闻,此来特为央请人邪出山,一助正道攘除奸恶。” 同是为对付邓九五前来商请,北辰胤选择了以功名利禄相诱,招揽不成则当机立断转为利益交割。而六丑废人却是先施恩于人,继而以谦逊姿态诚心恳求,令人不但难以厌烦于他的不请自来,反而觉得不应下他的请求倒过意不去起来。这一助一求之间,自有着卓然难言的智慧。 一剑封禅道:“吾欠你一个人情,仅此一件。” 诚挚的相请被简化为人情的利益交换,六丑废人倒也不恼,只不卑不亢的道:“感激不尽。”顿了顿又道,“废人有事在身,且容暂退,他日必当前来冰风岭相邀。” 一剑封禅淡淡点头,见他挪动着石桌沿着山径一径挪远,背影枯瘦,被一身破布口袋一般的布衣一套,显得益发的佝偻畏缩,心下不免微有感叹。 世人观人,常在皮、在相,面容既恶,纵使旁人对其视若无睹,也难保自己不生出激愤悲惭之意,继而滋长成愤世偏激之心。而这六丑废人面容实为恶中之又恶者,加之肢体残缺,瘟病缠身,实在由不得人不生出厌憎之心,然而气度却着实高华脱俗,只需与他交谈寥寥数语,便不由自主的会遗忘他残陋的面容,转而对其心折不已。 名为废人,倒是个妙人。 一剑封禅正自琢磨着六丑废人的为人,殊不知六丑废人也在思忖于他:此人行事偏僻,近于邪道,实则外冷内热,待亲近者至诚,确是个值得结交的人物——算来这北域刀剑三大传奇里,剑邪似邪而正,目的难测,与人邪之间的关系亦是令人难以猜度;蝴蝶君看似嬉笑怒骂,实则心思亦是难明,好在有好友公孙月的掣肘,此生翻身无能;而一剑封禅…… 六丑废人的脑海中掠过练无瑕清凛妙绝的侧影。 公孙月尚且有黄泉赎夜姬的黑历史,萍山门人却是正而又正的仙门正道。只要此女在一日,一剑封禅想要为祸武林,难矣。 话说回来,近年来是世道变化了吗?怎么这些标榜独身的武林人士,一个接一个的都开始恋爱了? “幸好废人无人愿爱、无人愿怜啊!”他清声笑叹道。 日月昏。 盘着双丫髻的魔女一张圆满的娃娃脸泛着亮晶晶的光彩,一边一脸迷恋的蹭着脱俗仙子谈无欲的限量款海报,一边幸福的发出呃呃的痴笑声。 荒岭之上,以飘悠姿态驮着六丑废人挪移的石桌莫名的颤抖了一下。 一剑封禅与蝴蝶君、六丑废人的交谈虽并非热络,但也颇见投契,由来英雄惜英雄,从来不在言辞的热切殷勤,萍水相逢,一点头、一问候,已是惺惺相惜,恨不能千杯投知己。而与三人相比,此时此刻,另一处的两人非但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甚至多看对方一眼都嫌脏了眼睛。 身为一名经典款的战斗狂人,东方鼎立本就对女性无感之极,又十分不喜轻佻之人,对骨箫这等轻佻之辈中尤其轻薄的女子,自然更是深恶痛绝。若非此番身负督查协助之责,他恨不能远远便绕着骨箫走,哪里还会耐着性子与她同处了这么久?饶是如此,这点为数不多的耐性在失败的磋磨下到底还是很快的土崩瓦解,眼见己方败势已明,东方鼎立不得不发掌援助,此刻看到骨箫施施然的走来,东方鼎立登时便是一声不耐之极的“哼!” 骨箫冰蓝的眼是冷的,笑却是媚的:“适才情势危急,多谢你那一掌之助啊!” 东方鼎立道:“吾出掌,是助二哥的座前鬼使脱身,非是为了救你。” “这样啊,”骨箫笑道,“吾倒是好奇,你既然有余裕出掌干预,为何就不肯亲自加入战局呢?东方三爷这样的高手加入,吾方未必会输啊。” 东方鼎立傲然道:“围攻合作,这等弱者之行,吾东方鼎立还不屑为之!” 骨箫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笑得花枝乱颤:“吾那好友令狐神逸能死在这等觉悟的高手刀下,真是三生之幸,啊?”矩锋里宗主令狐神逸,绝顶的铸剑大师,更是绝顶的武学宗师,只因为不忍对亡弟的唯一骨血下狠手,被癫狂的侄儿刺成重伤,事后为人背后偷袭,含恨亡于亡弟坟前。看准令狐神逸的宽仁,利用少不经事的青年替自己打头阵,这一系列阴谋的造就者居然还是个自命清高的,真是由不得人不笑话。 一般的都是天底下见不得光的乌鸦,哪知比谁更清白高洁一点呢?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东方鼎立眼神一厉,长日狂阳发出低微的嗡鸣,在刀鞘中跃跃欲出。骨箫笑容依旧,衣袖上垂落的金带却有意无意的拂过警幻名箫的音孔,幽幽微微的箫音,令人失神。 片刻后,东方鼎立按住刀柄,刀鸣声戛然而止:“吾等兄弟不接受失败者的投诚,骨箫,想对付找上北隅皇城做靠山的皮鼓师,你自己设法吧!” 骨箫眼望着他离去,道:“以围攻为耻,却偏爱偷袭设计,自以为高人一等的男人啊……”她发出一串不可自制的笑声,声音不小,也不怕被尚未走远的东方鼎立听到。直到她笑够了,方才冷下了冰蓝的双眸:“围杀一剑封禅失败,再要借助邓九五的势力怕是难矣,需得另觅他法——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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