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他日登门拜访,实则六丑废人再上冰风岭时已是一场大雪之后。以山腰为界,其下的雪水逢日光即化、过黄昏即冻为寒冰,清光濯濯,光溜溜的好不恼人;山腰之上却仍是满目皑皑,松柏一色被掩在雪被之下,难辨异色,那本就荒芜的山径自然益发的难以分辨。 六丑废人的石桌一路打着滑,好容易淌过了冰溜与雪窝无数,将残废的躯壳驮上了冰风岭,迎头便看见一剑封禅守着一摊不知道熄灭了多久的柴堆一动不动的坐着,被雪絮压了一头一脸,也不见他动一下,只是自顾自的陷入沉思之中。 “废人叨扰。”六丑废人道。 一剑封禅眼珠子终于动了动,抖落了面颊上的几星雪花:“你的条件?” “详情一时难以细说明白,烦请人邪移步,随废人去一个所在。”六丑废人道。 一剑封禅站起身,他似乎维持着适才的姿势已经很久了,起身的动作有着显而易见的僵硬感。不过身虽僵滞,言语倒是一点也不含糊的爽快利落:“带路。” 北域三大刀剑传奇之一的人邪与中原武林贤人素还真的头一回碰面,并非在某天下瞩目的武林大会中,也并非在某腥风血雨的武林对决之上,反而是在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暗不拉几的无名山洞里,这个设定拿出去说给人听,怎么想都觉得和“苍(阴)生(谋)大(诡)计”脱不开干系。 “邓九五本就是吾必除目标。”一剑封禅冷着脸强调。能千里迢迢的将他这个与中原武林无涉的北域剑客请过来,素还真与六丑废人所要对付的江湖恶人的名字已是呼之欲出。只因为一条人邪剑邪破金银的传闻,先是蝴蝶谷偷袭,再是冰风岭伏击,这邓九五看来是不除他性命誓不罢休了——可他一剑封禅是谁?由来只有他主动招惹人的,哪里来的被别人主动招惹到他头上?何况都找到了他的头上,下一个岂不是要寻剑雪的麻烦? 断断不能容忍! 一剑封禅向来料事奇准,可这回却只猜对了一半。清香白莲素还真笑容容雅:“素某想请人邪配合,演一出戏。” 素还真解释道,出手金银邓九五只是目前横行于台面上,即便是行踪神秘,但只要有些微行迹露出,便不怕不被连根拔出。剑子仙迹前辈已动身前往邓九五的老巢红叶山庄探查,如无例外,当有所收获。只是由种种迹象可知,邓九五背后尚有一人。 “不知人邪可曾听过九幽这个名字?”素还真问。 昔日为祸中原的叶口月人女王,一度占据了中原的半壁江山,这样凶名赫赫之人,一剑封禅想没听过都难,然而他只是为还人情而来,这些智略盘算、盘根错节的底细,他没必要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当下只道:“吾该做什么?” 见他无意于此,素还真微微一哂,正待说明,忽闻洞外风声略乱,却又进来一人,白衣白发,仙姿倜傥,只是两道白绒绒的眉没精打采的皱着,衬着蜡黄蜡黄的脸,向下耷拉的嘴角,活活将一副仙风道骨糟蹋成了愁眉苦脸的糟糕相。 “时至如今,对背后的真相,剑子仙迹真是万般恐惧又万般不甘愿啊!”来者向着众人掏心掏肺的感叹道。屈世途笑呵呵的给他斟了茶:“莫慌,莫慌,世上哪里有剑子大仙飞不过的坎儿?喝口茶顺顺气。” 剑子谢过,接过了茶盏,在唇边略沾了沾,到底无心品味,便将之原模原样的放下了。其坐立无心之状,任谁看了也知道他此刻烦闷得很。 原来当年重返傲刀缳莺面目的九幽打上了悬浮奇谷,声辞俱厉的指控圣踪谋害小活佛梵刹伽蓝、意图染指涅槃净体如意法,言之凿凿,满面皆是挑衅的锋利之色。剑子无奈之下,与傲笑红尘一同为圣踪作保,并做出保证,一旦圣踪果然是背后操纵的阴谋家,他便要在江湖上再上演一回古尘斩无私的风云戏码。 剑子是真心的为圣踪作保,也是真心的信任着好友的清白。即使做出了保证,他也不认为自己的古尘有为友再开的一天。然而扬言要搜集圣踪罪证的九幽自离开悬浮奇谷后便再未在江湖上现过身,本来江湖势力何其复杂,失踪个把人本是常事,没准再过个三四百年,又会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活蹦乱跳的冒出来——只是剑子下意识的为九幽算了一卦时才发觉,她已死了。 旬月之后,素还真找上了门,带来了一只邪术所化的鬼娃。藉由鬼娃之眼,剑子看到了九幽之死的真相。 黄金封体、水银蚀骨的奇掌。 傲若长日焰旌的狂刀。 出手金银邓九五进入二人视野的时间,比婆罗寺金人血案的发生,尚早了数月。 九幽实现了她的诺言,以性命换来了阴谋者的罪证,剑子这个为人前辈的怎好赖账?之后无论是圣踪为人皮石鼓所伤而疯癫,还是他上杀生道与不望尘寰决斗,剑子都未消灭对好友的质疑。然而当出手金银邓九五真正浮出水面,第一个以金银双掌封体的对象居然正是圣踪。 感应到圣踪并未如其他受害者那般直接被水银腐蚀成骷髅,剑子心中真是五味杂陈——好友未死,自然喜不自胜;可为何独独好友未死,又不得不令人心中更生疑虑;这未死究竟是为了更漫长的零碎折磨,还是另有深意,又使人不由得不细思恐极——可扔下他不管,自然又是万万不可,少不得还是要劳心劳力的寻找破封之法。 六丑废人决定访求传说中身怀可破金银剑术的人邪之时,剑子早由月无波之口打探到了邓九五的老巢红叶山庄的名字,并动身前往探查。剑子大仙一出手,自然是无往不利,不过是略施手段,便使得山庄护卫灭定师太芳心暗许,并顺利的见到了山庄主人、邓九五珍爱的妻子红叶夫人。 若要评价男子对女子的心意,言辞上的甜言蜜语半文不值,真正有分量的还是其实际做为。而由红叶山庄周密的守卫,清雅的园林,奢华的用度,在江湖上几乎不为人知的低调观之,邓九五对红叶夫人的心意岂止是喜爱,简直是视若掌心之上的无价明珠。出乎剑子意料的是,能令这位不世枭雄倾心至此的红叶夫人居然是名终日潜心事佛的女子,岁月的流逝磨去了她青春之时的惊艳容色,却为她染上了有些年岁的妇人独有的沉静优雅的韵致。 她以为剑子是邓九五的朋友,欢然的亲自下厨,整治了一桌精致的菜肴,亲手端上桌、亲手为他与归家的邓九五布菜,眉目之间尽是温柔的喜悦。 剑子哑然。他本有拿住红叶夫人做人质来威胁邓九五的谋划,可当对象成了这样一位孱弱而又贤淑的普通贵妇,饶是剑子大仙脸皮厚似城墙,也耍不起这个流氓了。 罢、罢、罢,好在也不是没有收获。翻了翻灭定师太红着脸送给自己的号称是费尽心机从邓王爷那里套话套出来的破金封之法,剑子在心底叹了叹,让自己保持着豁然潇洒之态:“剑子仙迹敢问师太,此法是邓王爷亲口传授,还是红叶夫人转告?” “当然是邓王爷亲口传授!我亲自套出来的,他不告诉我,还能告诉谁?”灭定师太面现得意之色,“为了套出这个法子,我费了不少口舌,这可都是为了你呀,剑子……” 剑子昂然望天,胸中宛如秋风鼓荡般充盈着无尽悲凉。 若是此法是由红叶夫人之口说出,必是真实,以邓九五对妻子的爱重,断然舍不得让她沾染半点虚假;可此法还偏偏是邓九五亲口说出,内容又是如此令人生疑——倾尽一名绝顶高手之力,注入金封之中,内中之人即可破封?圣踪啊圣踪,若说之前你与邓九五勾结的嫌疑有五分,这下可足足涨到了八分了。 毫无疑问,当素还真、六丑废人与屈世途了解了破封之法的具体内容之后,心中的推论正与剑子的一般无二。若无九幽临终前送出的邪鬼娃为证,以剑子对友人的推心置腹,前脚得到为其解困之法,后脚定然迫不及待的前去试验。然而有铁证在先,事关圣踪的每一桩事都由不得他不深思背后之意,且心有定见在先,越想便越觉得圣踪那张清皎如圆月的脸面目模糊起来,也不知是对方果真心怀鬼胎,还是自家疑神疑鬼所致。 但愿不是前者啊。 剑子心中的不虞,在场诸人皆是一目了然。六丑废人看向素还真:“即使有九成定论,也无法排除一成无辜的可能性。” “素某也作此想,”素还真和声道,“在主动暴露破绽之前,任何的猜测都只是虚浮的怀疑。但徒坐臆断也是空耗心神,不如如此如此……” 一剑封禅抱着双臂往洞壁上一靠,冷眼观视着立身众人之中侃侃而谈的素还真。指挥若定的风度,从容周密的谋划,此等人物并非他所不能为之,却实实在在是他所最为厌恶的人生。 由此,他望向素还真、六丑废人这类人的目光总会不由得盛满了真心实意的同情。 人嘛,活在世上,要是做不到潇潇洒洒的走,随心所欲的活,这样的日子过得未免太憋屈。要是再连揍个看不顺眼的人都要瞻前顾后权衡利弊上个几次三番,还不如找块硬一些的豆腐撞死了账,哈。 嗯,圆融多智,允文允武,此二人将是未来必将铲除之大敌。 一剑封禅骤然一凛,克制不住的杀意令在场之人均是一惊。众人诧异的目光他一一看在眼里,却看不进眼里,只是抬起有些僵冷的手按住额头。手掌所触是微微湿润的冰凉,只是适才那一刹那,他的额头居然起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适才……是谁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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