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尖的武者,常可以自身完足之气,影响周遭一定范围内空间的气场。喜则风色清明,忧则光华晦昧,怒则花叶砉然,原是常有之事。是以当剑雪第十三次以剑气避开逼面袭来的乱砂枯枝时,心下已确认了一事—— 一剑封禅的心情很不好。 冰风岭地僻山高,故而四时常有嚣烈寒风习习鼓荡,在此地刮风确是不稀奇,但四下的飞沙走石都暴走到了可以杀人的地步,显然已非单纯的自然原因。果然绕过残断的石壁,眼前视线一时豁然,那道枯坐的身影便清晰的映入剑雪眼底,虽是沉思之状,但那纠结成一团的眉毛,不耐的眼神,冷冷撇着的嘴唇,无不显示着此人已狂躁得快要掉了渣。 剑雪默默的将预备探出的脚收回,身躯半转,便要循原路返回。 “还没来,就要急着走了?”状似神游天外的一剑封禅动了动,他大约已坐了很久,这一动,身上便噼里啪啦的往下抖落了一阵土雾。剑雪向有洁癖,这一幕收入眼里,好笑之余,亦不由略感不适的移开了眼:“你今天心情非常不好,改日吧。” “陪我一会儿,剑雪。”一剑封禅眉头拧了拧,沉声道。以他的秉性,越是放在心中重要位置之人,越是很难将一些隐微的脆弱心情宣之于口,此刻的坦白要求,还是这般烦躁并疲惫的神色,竟是令人无法拒绝的恳切。 剑雪踌躇了一下,在对面坐了下来:“你有烦心事。” 一剑封禅抚了抚眉心浅浅的皱痕:“剑雪,你说世上最令人难解的是什么?” 隐微的波澜自剑雪清蓝的瞳底湮没,他眨了眨眼,空澈的神情有些许的晦涩:“名。” 一剑封禅放下手,有些诧异:“这个问题你还在烦恼?” 剑雪不答。周遭呜咽不休的风声,一如那日的风沙漫漫,本应皆是人间独行客的两名剑客有了交集,不容于世的无名者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沦落尘世的自晦者有了自己的知己。这世间的因缘聚合,由来是不可思议。 如果“名”即为存在之证明,那一剑封禅之外的另一“名”,亦该是不可否认之真实存在。若果真如此,那么并存二“名”之身,究竟属于哪一端?他又该如何鉴别各中的分际? 一念及此,剑雪心中一痛,不欲被看出端倪,便将问题推了回去:“你的观点呢?” “人心。”一剑封禅说,顿了顿又补充道,“女人的心。” 剑雪稍稍睁圆了眼,蓝瞳澹澹,像是蕴藏着碧空的雪山明镜,往日经历再大的江湖风波,他都未曾露出如此的震惊之色,眼下倒是给画风跑偏的一剑封禅给利利索索的逼了出来,可见这个答案的威力之巨:“……愿闻其详。” “偏执,宽容,激烈,慈悲,好斗,极端的反理性。”一剑封禅说,每个字都伴随着狂飙的杀气。 人邪诉苦大会开幕式,启动。 鉴于其内容太过凌乱无稽,剑雪只好大致总结提炼了一番:一剑封禅发觉自己总是被一名女子惹得心烦,继而发现那名女子疑似也对他有那么点避之不及的意味,继而又发觉他总是搞不懂她在想什么,继而又继而的发觉即使他有心去靠近、去参透她的脑回路,可是他居然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在彼此已经相识十来年的前提下。 看着好友那张俨然写满了“苦大仇深”的脸,剑雪认真的同情了他一弹指,继而不由自主的想道:如此行事方式,倒与练长生极为相似。不过,一剑封禅与练长生相识既在自己与她相识之前,竟然还相互疏离到连张日常通信的传信符都没有混到,对比自己这边时不时的赏梅观雪饮茶品之约,委实是…… 悲惨得闻者伤心见者洒泪。 剑雪思考片刻,出言道:“有心弥合彼此关系?” 一剑封禅臭着脸,没有点头。于是剑雪心知肚明,以好友死要面子的个性,在如此暧昧的问题上,能撑着脖子不矢口否认,必然是动了心的。 不经意间,剑雪忆起自己又一次拒绝去寻一剑封禅时,练长生眼底那鲜明的失望之色。彼时的他忍不住问了出口:“你很喜欢……”喜欢什么、喜欢谁,他却没再问下去。知觉空明如他,原也无需去问,便知悉了答案——练长生自然是很喜欢一剑封禅的。 彼此有意的二人,却生生分离了这许多年,而这份分离的背后,又有太多是练长生出于替他向一剑封禅隐瞒行踪之下的顾虑,计较起来,他倒成了牵系着两位友人的红线的扰乱者。 圆教村的断壁颓垣,婆罗寺的尸骸枯骨,白衣魔者足下弥天的火焰,沉淀成紫衣女冠眸底殷色的艳晕。 凡有生者,皆自来处来,往归处去,可总有那么一二为天命错弄者,遗失了来处,孑然的飘零于三千世界之中,茫然而不自知的迈向不可测的归途。而同为飘零者,能于尘世邂逅另一人,相逢、相聚、相亲、相合,直至共赴归处,委实是亿万中无一之大幸。倘若彼此错失,无论是出于何种缘故,皆是不容原谅的遗憾与过错。 一剑封禅与练长生谬误的过去,能因着种种因由而被抛诸于前尘之中,实是不可思议的幸事,自不必再牵涉其中。而朱厌,早在多年之前,他便决定由自己负起。既已拾起,便永不必放下。 剑雪悠悠的想着,暗运指力写了封短信,又向一剑封禅道:“你心情太坏,换个环境,心境会有不同。” 一剑封禅抬起目光。 “梅花坞,梅花正盛。”剑雪站起身俯视着这位平生至交,淡然的道出了十年之前对另一人的邀约之辞。 时值孟春,寒花已是落尽,却正是春梅烂漫的时候。世人大多爱梅之傲骨清姿,却鲜有人欣赏其于万物未苏醒之先幽凛独开的那份勃然盛艳。 梅,本就是报春之花。 “花,依枝而生,历风雪而不落,以此可知,羁绊,亦是除却‘名’之外,存在之证明。”剑雪的目光掠过头顶小梅和润待放的蓓蕾,不觉心有所感。 一剑封禅却没怎么听清:“剑雪,你在念叨什么?” “一点感想。”剑雪收回目光,“聚合随缘,此时不遇,他日未必无法相逢。” 一剑封禅这回总算听了清楚,刚喘出的半口气生生给堵在了胸口:“剑雪!要我解释多少次,我真的没在郁闷那个人。” 剑雪径直忽略了他疑似欲盖弥彰的辩解:“既然暂时不遇,何不提前演习,未雨绸缪,以免到时怯场?” 一剑封禅刚缓过去的半口气还没来得及提起就又重新堵在了胸口,一时连头发丝都写满了崩溃感:“都说了我才没在郁闷那个人……剑雪,你说谁怯场?” “我随便一提,你自由心证。”剑雪干脆的说。 “剑雪无名!”一剑封禅怒道,这几天里,他无数次的想买副后悔药灌下去,好回到数天前堵住自己那张没个把门的嘴——都怪它没遮拦,胡乱向剑雪抱怨了些什么!这下可好,时不时的就要给打趣一番,搞得他挖个坑把自己种进去的心都有了。 对于他的汹汹气势,剑雪理直气壮的回以二字:“吾在。” 一剑封禅把眼珠子张得犹如铜铃一般,瞪了他半晌,忽然就泄了气:“好吧,你的提议我勉强认为有点道理。” 接到剑雪的赏梅之邀后,练无瑕见自己左近无事,当即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了梅花坞。青崖为鹿中仙者,奔行之际既有御空排电之疾,亦有白云冉冉之轻,是以当它的足蹄与覆着薄霜般的微雪的地面相触之时,梅花深处的双邪并未察觉到练无瑕的到来。 守着火堆,双邪正在一壁放松的烤着火,一壁随□□谈着什么。隔着重重的虬枝疏影,练无瑕望见一剑封禅的目光忽然凝聚了无法形容的认真。惯常狂傲的男子,一旦收敛起那份锐气,便显出了说不出的深沉与肃然。 练无瑕不会去刺探友人的隐私,故而即使对二人为何会忽然相聚在一处的原因颇为好奇,她也无意偷听他们的交谈。只是先天人的五感过于明透,还未待她回避,便听见了一剑封禅的吟哦。 北域人邪的嗓音蕴着浑厚的沉吟,低声而歌之时便有着难以言喻的悠远与宽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经年之后,长生夫人依旧会于不经意间回想起那阙低徊于花光日光两朦胧之中的残短《汉广》,那是她唯一一次听到他的歌吟之声,无论彼之名相是一剑封禅,还是……另一魔。 自然,彼时彼刻,这些五味悲喜的人事之慨,练无瑕是没有的,可这并不代表她便一无烦恼。她幼学渊深,又跟随儒门龙首修习经史典籍多时,即便是不通人情依旧,至少在诗词之上的种种典故还是熟稔的。底子摆在那里,自然不会分辨不出一剑封禅所吟诵的诗篇的由来。 反复求思,江深水长,无法游渡么? 她悄悄的挪移站立的方位,看到剑雪一副静默聆听的样子,冰蓝的眼瞳注视向一剑封禅,神情亦是超逸物外的澄凝。 很是般配,宛如璧人。 心里隐约有什么酸涩的东西飞快的滑过,她略一蹙眉,一如既往的忽略了这份源于自性的感知,转而任由自己的一切心情都为茅塞顿开的欣然与喜悦填满。 修道中人由来绝情离欲,故而无论是男女大伦,还是男子之间的断袖之爱,在爱欲的层面上并无高下之分。寻常并未留心倒还罢了,如今细细想来,那些等候、追寻、讳莫如深的隐瞒……双邪之间异乎寻常的亲密羁绊,确实并非没有蛛丝马迹。 她后知后觉的慢慢勾起唇角。 原来他们是这种关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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