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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前,母亲建议她入世修行,于尘寰间体悟大道。她也的确悟得了道化三千、坐守混沌的玄理,并由此证得先天道果。可站得愈高,入门窥得愈多,便愈识得母亲的不可仰望。想要伴她同涉仙路,自己这点火候还差得不可里计呢。    尽管思念不已,可是以目下自己的那点浅薄道行,还是无颜回萍山面见母亲啊。    练无瑕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浑然不觉一旁一剑封禅的手已僵硬的搭在了袖口边上。    剑雪略同情的瞥了一剑封禅一眼,他生来崇佛,从未有过半点关雎之思,自然无法对好友此刻的悒郁全然感同身受,却依然不由生出了惋惜之感。一剑封禅与练长生俱是他的朋友,他因一剑封禅的心意而有意安排了他与练长生的会面,自然也尊重练长生的心意。仙道无情,既然练长生矢志修行仙道,那一剑封禅的心意,与其拆穿徒增烦恼,不如就此揭过吧。    只是可惜一剑封禅,辗转反侧了如许之久,只换得一场枉自欢喜。世间一切恩爱会,总是无常居多……    他微微摇头,见练无瑕端着空杯兀自出神,当下又给她添了杯茶。香茗入杯的清细水声挽回了练无瑕的思绪,她的目光略带着飘渺的朦胧,接过茶杯道了谢,无意间看了眼剑雪的袖口,视线顿时定住了。    他的袖口被撕开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墨绿的布片在梅花坞独特的混合着梅花香的寒风里抖瑟着,颇有几分风中凌乱的风韵。    练无瑕脑中有一根神经倏然绷紧,起初隔着火堆,她又没有留神,是以没有发觉剑雪有什么异样,此番再留心看去,才发现剑雪的衣衫破损了好几处,不仅是袖口,连后背、两肩、侧腰都有裂口,看形状应当是兵器割裂所致。    与人邪一剑封禅不同,剑雪虽在北域武林中有剑邪之称,其实在武林中的表现一贯非常低调,加上性情纯高雅洁,除了背上所负之朱厌剑之外,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到武林人的气息。这样遍衣金铁之伤的样子,在一剑封禅身上出现倒更正常些——    等等,一剑封禅?    练无瑕心中警铃大作。某位人邪同志此刻正摆着一脸怎么看怎么不爽的神情坐在火堆边,棕色的发辫与褐色的披风随风而舞,当真是酷帅得如魔似幻风中凌乱——前提是忽略他那被泥水快要浆住的靴子,糊了大半身的泥点子,以及皮草半臂遮掩下蟹壳青的衣料上重重叠叠的不知哪年哪月积累下来的血印子。    仔细辨认还可以看到,袖口上腻着新鲜的油渍,依稀是鸡爪骨的形状。    一时之间,练无瑕连气场都在发抖。    如今已是初春,饶是梅花坞地势高而偏僻,冬日的残雪也已消去了大半。而除了他们现在所在的、特意清理出来的空地,梅花坞的其他地方都笼着半化不化的暖雪,想要一路徒步跑过来确实免不了泥水乱溅的攻击。不同的是爱洁之人会刻意使用轻功踏雪无痕的飞来,而不拘小节的人则会趟着泥水一路泥浆喷薄的碾压过去,前者如剑雪和练无瑕,后者如人邪一剑封禅——所以他那身泥浆便可以解释了。    一剑封禅素来对相杀来者不拒,甚至太多时候还会呈现出故意找架打的倾向,如此一来,他的衣服上会有些陈年血渍当然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了。    练无瑕在心底不停地列举着诸般理由,试图压下心底不停翻滚的激烈感,但是作用约等于无,因为她清楚地听到了脑中神经崩断的脆响。    一剑封禅默然无言的将掏出到一半的口脂盒重新塞了回去,再无精打采的抬头,看见练无瑕便是这样一副黑云罩顶的模样:“怎样了?怎么一副像是要杀人的样子?”    嫣红的长睫扑簌了几下,练无瑕似有些激动的用力合了合眼,再睁开时看来的目光深处依旧流动着古怪的隐忍,她似是踌躇又似是按捺的蹙紧了眉:“多久没洗?”还没等一剑封禅消化掉这句话的含义,她已经转问向剑雪,“多久没补?”    双邪:“……哈?”    “衣服!”练无瑕眉尖紧蹙,连挥出的字迹都有些用力过猛的发抖。    饶是心智超凡如双邪,在搞明白她在表达什么后也有那么几弹指的呆愣。剑雪不日前才给蝴蝶君上门找过一回茬,交手间虽未见红,衣衫却免不得被兵器剑风带破上几道口子,一身簇新的衣裳就这么给糟蹋了。好在破口不多且都在不显眼的位置,清洗一番还是能穿的,恰巧今日便穿上了身。至于一剑封禅,他要于这些细枝末节上能留心才是日头打西边出来。    眼见得练无瑕神色紧张得俨然有些神经质状,本来梗在胸口的满腔悒郁硬是给她这小题大做的架势给冲了个七七八八,一剑封禅无奈的扶了扶额:“洗衣服这种小事才不是男人该做的事!”话音未落,便见剑雪盯向自己,神色隐有一丝不善,忙改口道,“好吧,才不是我这种男人该做的事。”    这是邋遢的借口吗?如果练无瑕没记错的话,上回冰风岭一战时他穿的便是这件外衣,都三个月过去了,这件外衣居然还挂在身上,破的地方依然在破甚至更破,彼时尚算得上干净的地方却更见腌臜。    简直是不堪卒睹!    尽管面上不显,练无瑕笼在衣袖里的手却已经开始哆嗦:“平日如何清洗?”    “根本不需要,穿脏了就换下一套不就行了?等所有的衣服都穿了个遍,就挑出比较干净的穿,实在不能穿——扔了就是。”一剑封禅轻描淡写的道。    “可自我们认识以来,你的衣服都是干净的!”练无瑕感觉到自己的第二根神经已经有了断裂的危险。    “这个嘛……”一剑封禅想了想,“每隔十年我都会重新做一百套衣服,当初遇到你,应该恰好是十年里的头一年吧。”    练无瑕深吸了口气,目光炯炯的看向剑雪,从来幽恬淡和的姑娘这一似瞪非瞪的样子却甚是吓人。后者登时将一腔无常空色的感慨给惊飞了出去,逃避似的侧过头,片刻后在她毫无转移意思的盯视下终于硬着头皮转了回来,有些艰难的道:“吾与一剑封禅同样……”见练无瑕头顶的黑气顿时大盛,剑雪罕见的说了长句,“吾的衣衫也是每十年重做,吾虽能够定期清洗,然而针黹裁剪之技实在非吾能为……”    练无瑕的胸口很鲜明的起伏了一下。归纳起来,就是一剑封禅不会也不屑洗衣服——应该也不会补衣服;剑雪无名虽然爱干净时常洗衣,但是针线无能——清一色的生活白痴。她恨恨闭上眼,很久后才睁开,干净利落的便甩下一行字:“所有衣服拿出来——洗!补!今晚!”    “……不过是几件衣服脏了而已,忍忍就过去了,大动干戈,不必。”一剑封禅无言了半晌,挥挥手臂道,他素来不拘小节,挥臂的动作幅度甚大,结果一抬手间,就露出了腋下拳头大的破洞。    那一瞬间,连剑雪都不忍心看他。    实在是太丢人了。    果真将如此伤眼的一幕收入眼底,练无瑕反倒强行平静了下来。暴风席卷的浩海上,狂云乱象的中心往往是最平静无波的——不过是衣着上不甚留心而已,一剑封禅粗陋惯了,你还不适应吗?儒门的孔丘圣人有言:“是可忍,孰不可忍?”以彼之高明特出,尚不免遭逢一二忍无可忍之事,为着一些细枝末节,大动干火实在不必。她心平气和的想,只是孔丘圣人毕竟不知,世上总有些事,万事皆可忍——独此绝不容姑息!    练无瑕从五百一十岁起就已经是练峨眉身边的全能管家,上至盖房修屋打家具下到洗衣做饭带孩子,没有一样她不会做也不常做的。即使是练峨眉带宫家姐妹上萍山时,作为首座弟子,练无瑕自己整天里便要忙于修炼,却又在修炼间隙又得给练峨眉做点心、给自己和宫紫玄做饭烧水,还要做练峨眉、宫紫玄和她自己以及宫楼雪的衣物鞋袜,还要照顾彼时尚是嗷嗷待哺的小奶娃一枚的宫楼雪——如此忙乱的情况下,她都没让其中的任何一个穿过脏的、破的衣衫,喝过一滴冷汤冷水,道门新生代生存能力第一人的名号,还真不是随便说说而已的。    可怜天生地养的人邪剑邪,打生下来就没经历过正常的家庭生活,根本不知道这世上最恐怖的生物之一,就是有强迫症的抓狂的家庭主妇。    衣袖一拂,地上已多了一堆皂角,练无瑕含着淡淡笑意的眼眸礼貌得不容反驳:“清尘术可以清洁衣服上的尘土,油渍、血渍却需用皂角仔细清洗;破掉的衣服我能补。剑雪清洗,我补衣,一剑封禅把有污渍的衣服和需要缝补的衣物分拣出来后,跟剑雪一起洗。动作快些,明晨前即可处理完毕。倘或做不完……”    她再不书写,只是双眼微弯,挑出一抹分明艳极的笑意,分外的危险。事实上,她自认道行浅薄从来不是有意贬低自己,清修千百年也慑服不住区区洁癖,稍一触犯便比邪魔还要煞气腾腾,岂是一名高功所应为?    至少一剑封禅便被这凶悍得不似恶魔胜似恶魔的目光煞住,只在她的注视下坚持了不到一刻钟便败下阵来。至于剑雪,早抱了木盆和皂角走了。    次日午后,六丑废人造访梅花坞。但见四野梅花遒劲,暗香隐隐,本来应是举世罕见的清妙奇景——只是无数衣衫“点缀”在梅枝间,顿时优美诗意荡然无存,反而平添了满载着烟火气的喜感。    而梅花坞的主人剑雪无名与他的好友一剑封禅则是面带疲态,眼下微带乌青,一看就是没有睡好。    “二位的精神似乎不甚好。”饶是六丑废人心理素质很好,也不由得对着席天卷地的庞大的衣衫数量叹为观止了一刹那,才将关注点拧向了双邪的健康状况。    一剑封禅打了个哈欠:“被一个朋友押着洗了一夜的衣服,刚刚前才停下来打了个盹,我们是邪人又不是金刚,当然会累。”他以手支腮,支棱着睡意迷离的双眼,心有余悸的感叹,“我生平第一次知道,这世上最恐怖的不是实力高强又不择手段的敌人,而是爱整洁干净又细心龟毛的女人。”    “吾……”剑雪揉着兀自昏沉的太阳穴,闻言,湛蓝的眼睛总算散去了些许困倦的雾气,心有戚戚并十分赞同的吐出了两个字,“附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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