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曾有僧人,自圣域步下凡尘,弘扬佛法,济苦救难。彼曾于猎人箭下救得一只幼鸿,雌雁感其恩义,口衔金色莲花相报。时人誉之为祥兆,建鸿莲寺勒石纪念。 剑雪不是没有听过这段轶闻,只是彼时因着一剑封禅的缘故,他已养成了过寺不入的习惯。而他又何曾想过,自己居然就这么与自己的过去擦肩而过? 他微扬起头,清蓝的双眼映出了远方古刹的倒影。暮霞满天,浮屠庄严如宝境丛林,但闻鼓声绝绝,砉然一响,便觉万山皆空寂。他听在耳里,不经意间,忆起了悠悠飘过了一段昔时的交谈。 “你所修的便是道家的天目神通?” “但我从不以天目观人。” “为何?” “一个人的过去、未来,未得事主许可即随意观之,不妥。况且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一半已然过去,一半究竟未来,过去未必代表现在,未来亦未必不可更改,观之越多,纷扰越多,道心染尘反成心魔,何必自寻烦恼呢?” “你,活在当下。” “可以如此说。” “……那你,可能看到吾的过去?” “可以吗?” “吾亦好奇。” 尾音散入脉脉风中,对面少年女冠莹澈的眼眸深处蓦然燃起两点光,说不出是何颜色、何形状,惟有言之不尽的清妙深微。良久,玄光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似踌躇又似沉吟的神色。 “你,看到了什么?”自睁开初世之眼以来便是一片空白迷雾的过去展露出一线揭开真容的可能,即使是他,也难以按捺心底的隐动。 练长生席地而坐,衣袖一拂,守静琴置于膝上,勾拨搓拂之间,流淌出幽妙空寂的弦音:“我不通梵呗,只能以琴音摹之。” 陌生的旋律,却有着似曾相识的韵律,剑雪不觉和着琴声符节清声颂道:“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又舍利弗,极乐国土,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 “……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中莲花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 琴声止,剑雪的颂声恰于同一时分亦止,他有些出神:“这是《佛说阿弥陀经》,佛渡众生远离生死烦恼的无量殊胜之法。” 练无瑕对经文的内容并不感兴趣,只是听到后面,一丝诧异的怔然自眼底掠过:“除却梵呗,我所观视到的,正是遍地黑色火焰之上冉冉盛开的黑色莲花。” 记忆的潮水涨涨消消,剑雪合了合眼,再睁开,便望见庄严丛林矗立眼前,山门巍峨,左右各有一联。 “斋鱼敲落碧湖月,觉觉觉觉,先觉后觉,无非觉觉。” “轻钟撞破麓峰云,空空空空,色空相空,总是空空。” 明明只是一瞬,却仿佛历经了千年之久,剑雪逐字逐句的念道,只觉自己的心似被撞破了一角,说不出的空惘之感,面颊湿热,却是淌下了两行温热的眼泪。 “夕照枫林,素水长东,秋染霜丹,百年如瞬。” 紫毫笔饱蘸了乌金,在纸上留下一行行深浓的字迹,铁画银钩,湛澹中自见雍容。龙宿一壁写,一壁口中吟哦着,写罢搁笔而笑:“长生丫头,吾这诗写得如何?” 练无瑕沉吟了一下:“颇具风雅闲情。” “汝的看法怕只在后者吧?所谓风雅无非是消磨时光的手段,吾不过是太闲了,才发了两句牢骚?”龙宿笑吟吟的问道。看似轻巧的调侃,实则内中含义委实令人惊心。盖举江湖皆知龙宿此君实在是个无聊不得的人物,别人闲了顶多安静呆着长蘑菇,他一闲下去便爱搞点幺蛾子出来。且因着华丽无双的秉性,这幺蛾子便唯恐闹得不够满城风雨似的,阎浮提洞外那一咬的风情,若非圣行者佛剑分说及时化身修罗相阻,否则天知道被他夺去了邪兵卫之后的武林会沦落成什么样子。 旁人无聊会憋屈,龙宿一无聊即要命,如此闲极生动专爱黑化的儒门龙首,一旦承认自己“太闲”,便由不得人不警醒万分。 练无瑕并未觉出这句话内中的深意,她不惯以恶意揣度他人,莫谈她压根想不到这一层,即便是想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只眼瞳含笑,无意中扫过了一侧的瓶花,便静静的看住了:“静则赏花品茗,动则诗书琴酒,如此自在的闲人,举世再无几人了。” 被坦坦荡荡的发了一张闲人卡的龙宿倒也并不意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是案角摆着的瓶花,便道:“这是凤儿晨间新做的插花,可还入眼?” 自然是入眼的。那团团的白菊晶莹洁净如静水濯洗过的玲珑水晶一般,一角缀着一片小小的枫叶,宛如千层雪中的一点嫣红,说不出的清秀可怜,女儿家的别致风雅宛然可见。练无瑕不由多看了几眼,忽然眉心一蹙,微现疑惑之色:“佛气?” 那玲珑白菊之上,竟然透着无论如何都不应出现在嗜血者领域的佛门圣气!难道……是新近与前辈重新修好的佛剑分说前辈之物?可风闻佛剑前辈乃是苦行修持的高僧,所居的不解岩俨然是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又怎会有莳花的雅兴?可若非出于这位前辈,还有哪位沙门会和龙宿前辈往来? 练无瑕一时不解,好在还没待她问,龙宿已给出了答案:“前几日妙观寺派僧人送来了两盆白菊,吾命他们好生将来人招待了一番送走,这花丢手便给忘了。也就凤儿记着,也不知道从哪里翻了出来,剪了几枝插花。三分春色四时如春,于秋色上难免欠缺,放着这白菊,也算应应这重阳的节景。” 练无瑕了然。数年前她与龙宿下棋时坑了对方一把,依据赌约,龙宿便捐出一大笔善款给前鎏法天宫的住持磋峨佛子重建佛寺。虽然布施僧众并非龙宿的初衷,然而磋峨佛子只领受善意而不盘根问底,是以上下僧众皆十分感激于他。佛门不以财富为意,且新寺初建正是拮据的时候,想阔绰也阔绰不起来,便力所能及的取置办得来的东西相赠以表谢意。龙宿光酥油茶就不知收了多少,他自己用不了多少,便尽数分赐属下,儒门天下不算,他手下还有数支嗜血者氏族,可怜那群嗜血者,宿皇所赐之物哪敢不用?那段时间被酥油茶灌得满肚子发腻,快连鲜血都喝不进去了。 这样不行。 几家氏族之首冒着浑身的酥油茶味齐聚翳皇萨迦的城堡,闭门商量了一夜。次日起,每当负责洒扫的僧人清晨打开寺门,总能在门口看到堆叠如山的财物。然而磋峨佛子道:“虔心施舍之物,杯水残羹而自消受;余者,请恕妙观寺不敢领受。”于是众阿闍黎便率着各自的学僧,趁着白日的灿烂阳光,循着那些财物上的气息,挨家挨户的查着门牌号悄悄地给送了回去。 嗜血者还能怎么样?他们也很绝望啊!自打臣服于宿皇之后,他们已经经历了由sayEnglish到满口子曰诗云的华丽无双的转变,难道为了行个贿,还要再转型去念四大皆空不成? 好在随着妙观寺香火渐盛,周转也较从前从容了些许,四时鲜物渐渐取代了酥油茶,嗜血者们才摆脱了被其支配的恐惧。龙宿摆在案头的这白菊便是信众供养,磋峨佛子以其丰韵雅逸,正合做文士儒者的案头清供,才转赠给了龙宿。 即便对方是举世皆知的最强嗜血者,污名远扬的反复无常的阴谋家,依旧能就事论事以德报德,不持偏念,不故作清高,单就这份坦荡磊落,已胜出世间大半君子高士。 “历代活佛均非等闲人物,鎏法天宫虽败,有这磋峨佛子坐镇,重归巅峰只是时间问题。”龙宿评价道。 不管有没有如月影的关系,练无瑕对活佛一系的观感均是上佳,闻言亦是微笑颔首。无论识与不识,她总是盼着一应众生都能够太平欢喜、永世长安的,磋峨佛子自然也不例外。 枯焦的气息在尘封中肆意的呼啸,夹杂着呛烈的燥热。白衣红发的魔者立于火势未绝的满目焦土之中,目含沉思,因着赤金瞳色的冷厉,不觉宁静,惟见刻骨的寒意。 适才,这具身体似乎在追杀一名灰衣人。观周遭物候,距离上回的短暂苏醒,时间似过去未久…… 他的目光款款挪至脚下,不远处是几道惨白的灰痕,依稀可以辨认出人型的形状。似这般的灰烬,大大小小,斑斑驳驳,遍布方圆数里的地面。弥漫在空气中的恶腥腻熟的气味,仿佛在诉说着片刻前的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然而魔者全然未将这些看在眼中,他所看到的,只是掉落在自己朱履之旁的那把有些生锈的剑。 “杀诫……”他含着些许冰凉的兴味念出了剑的名字。思绪的灵光一念千里,他终于忆起了久远前的一个赌局,怒火几乎旋即在胸中汹汹燃起,然而他只淡然着冰凉的金瞳,道出了与此局、此剑相关的故人的名号。 “一莲托生……” 朱履抬起,迈下,赤火如莲,在他落足之地赫赫绽开,呼啸着奔向了四方。 “吾没多少时间了。” 一步,一步,狂风凛冽,魔火嚣天,在狞笑中诉说着一个古老灭世传说的开启。 他是无间恶鬼,泥梨修罗,弑神屠仙,断善修恶,足踏红莲烈火而生。 吞佛童子。 不久之后,这个名字将为神州的史册永远铭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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