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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妙观寺天降赤霞,寺中僧人一夕踪迹全无,活佛磋峨佛子更是无从寻觅。惶然无措的香客们挖地三尺的搜寻,好容易从伙房的耳室里翻出来一个抱头发颤的火头僧,后者却已神智昏聩,反反复复的只是叫嚷着:“佛魔、魔佛!”    疯疯癫癫的僧人所能说出的最完整的话只有一句:“堕落的佛魔,度化的魔佛!”    “祸福来源自有因果,该来的避不了。”    “红日之焰,佛子,你可明白自己的生命真意?”    “生死轮回,自有定数——佛魔之间,你,又明白自己生命的真意吗?”    “佛子,魔,不需要明白佛家生命的真谛。”    明明毫无声息,魔者却分明听到风中传来一声叹息,不知来自对面的佛者,还是冥冥之中的不知名者,宝相秀严朗润的佛者目光深澈澄明,宛如注视着一个不可思议的玄妙轮回:“堕落的佛魔,渡化的魔佛……天理循环,生命有数。”    一剑封禅似是做了一个梦。梦的感觉深若执迷,待他睁开眼时,甚至一时意识不到自己是谁、又身处何地,直到他看到了剑雪怔然望着叶笛哀绝蓝眸。    刹那间的惊诧与恍然无可言喻,以至于当他发现自己经脉被封、身陷囹圄,而罪魁祸首显然便是自己的这位知己时,居然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应该愤怒。    “一剑封禅,你我都到了该醒的时候了。”任凭一剑封禅怒火腾腾的质问,良久,剑雪才开口。仿佛有所预感,一剑封禅直觉感到自己的天地将彻底崩毁于他即将道出的话语里,他想要阻止,却无力阻止决心已定的剑雪。    这世上,从无人可以阻止一名心哀若死之人,更罔论他的名字还是剑雪无名。    “一剑封禅,你还记得那日在圆教村,你与我换剑的事情吗?”    他当然记得。即使已过去多年,他也依然清楚的记得那日燎烈的风,凉爽的夜,琥珀色的酒,杀诫的锋刃上泛着霜雪,剑雪的叶笛下飘出悠悠的乐韵。一切都堪称完美,就连剑雪的朱厌上覆着的黑布,往日只觉得看起来说不出的碍眼,那一刻借着火光端详过去,居然也多了几分魔魅的神秘感。    如果不是之后吞佛童子出现……    “一剑封禅,你还记得之后吞佛童子出现,手中所握是哪一口剑吗?”    他当然记得。那个足踏红莲狱火的魔物,目光魍魉,手中朱厌凝着森冷有若实质的血光。几乎只一瞥,他便察觉某种来自魂魄深处的即将形神俱灭的威胁与恐惧。    不杀了此魔,他将永远都抓不住自己的未来。他意识到。    可他并未意识到的是,既然吞佛童子给他留下的震撼如此深切,为何他会记不清他的脸?    “你是吞佛童子。”明明是掩埋在心底的悲哀彻骨的真相,及至真正宣诸于口的那一刻,余下的反而只有大彻大悟的寂静,剑雪背对着一剑封禅,谁也不知道他此刻是何神情,只有一刹那自嘲的沉默,“而我,是魔胎。”    北域双邪,一个身负人性之邪,自有意识起便在追寻自己的未来;一个背负剑中之邪,自有意识起便在追溯自己的过去。可到头来,二者的过去与未来,却只有一派面目皆非。如是的命运与人生,究竟谁比较痛苦?    没有人可以解答这个问题。    一剑封禅失力的靠在木牢边,震动的镣铐聊聊作响,泄露出主人涩然的心绪。“这算什么?”他自言自语,“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当你发现自己其实另一个人时,“你”的存在,究竟算什么?这个问题,在一剑封禅不知情之时,剑雪已代他辗转思考过无数个日日夜夜。是以他告诉一剑封禅,只要抛弃对“吞佛童子”的执念,“一剑封禅”便可得到他所想要的自由。然而果真如此吗?他可以肯定一剑封禅存在的真实,却更无法否认,“吞佛童子”亦是真实的存在。    进亦错,退亦错,无论如何皆是错。    剑雪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空有绝世的剑法,却斩不断一剑封禅和他的过去,也无法为他们辟出一个光明坦荡自由的未来。    涩然的沉默在昏暗的洞世内无尽冗长的蔓延,远处的枯骨端然而坐,似是怀着温和的慈悲,注视着沉沦于哀苦中不得解脱的二人。直到细微而清脆的坠地声划破沉寂,梨花白的细瓷小盒从袖口滚落,幸有下方的枯草衬着,才免了碎成八瓣的命运。    一剑封禅凝视着它。那日一句之差未能送出,他只好满怀憋屈的日日夜夜揣着此物。真难为这脆弱金贵的小东西,这些日子以来随他一同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变幻,到头来连他都在一趟昏睡醒来后发觉自己有可能不是自己了,这小东西居然还全头全尾的保存了下来。    昏睡前,他在做什么?    是了,他接了北辰胤的委托,追杀一个名为圣踪的人。    那时他想,还了这个人情,就和剑雪一起退隐吧。笛箫和鸣,谈禅论剑,何其快意潇洒,那才是他想要的人生。或许逮着合适的机会,还能把这盒死活送不出手的倒霉玩意儿成功赠出去也说不定。    天意弄人,时不我待,究竟,只是妄想。    繁花世界,隔叶菩提。庄周蝶梦中那场千载不灭的爝火,推及云山之外,不过是一场忽焉而至的雨。    深冷的雨水自茅檐而流泻成霜白的线,浸透着檐外堆叠深浓的夜色。垂髫小童踩在门槛上向外看了又看,才嘟着嘴蹦跶回去:“阿娘,雨都这么大了,仙姑再不回来,不得给淋坏了?”    被唤作阿娘的妇人道:“仙姑要办要紧事,再说她神通广大,当然不会怕雨,石头,别说孩子话。”    石头的声音有些不乐:“那什么‘枯筠晶’,石头也能帮仙姑找啊,这一带的竹林石头最熟了!”    妇人说:“仙姑的意思,我们这些俗人怎么可能懂?你今儿的功课做了没?”    石头做了个鬼脸。也不知是否是因着穷苦,小小的茅屋内未点灯,外面雨打风吹,屋里益发得黑了,妇人却不知为何看见了他的表情,抬手就赏了个凿栗:“怪模怪样!啊!仙姑回来了?”    石头第二个鬼脸只做到一半,听母亲如此说,忙揉了揉脸,扮出乖巧懂事的模样来。隔了片刻,一名道装打扮的少女悄然而入,屋内昏黑,辨不清面目,然伴随着她步态姗姗的迈入,似乎连这贫寒茅舍中的湿冷夜色也随之而幽艳起来。    妇人迎了上去,恭恭敬敬的递上手巾,递到一半才发觉对方衣发皆干,不见半点雨意,只好羞惭的收回,讷讷的说:“仙姑的事办好啦?”    练无瑕微笑颔首,聚拢云气写了微明的二字:“托福。”    这是成功了?石头拍手笑起来,妇人亦笑。孩子年幼无知,即使听了仙姑的说明,也只是稀里糊涂的,她却不傻,听得明白,那枯筠晶可得是被雷劈断的老竹上发的第一根新枝,恰巧被风吹断,从那断面上滴出的汁液才能凝结出的。先不说要找到一根只发了第一枝的被雷劈断的竹子有多难,那枝竹还不能被人折断、被鸟兽踩断,必得是被风给吹折才成。哪怕仙姑再有神通,想要找到也不比大海捞针容易。这不?在自家住了好有一月,好在今晚终于得了。    “东西都找到了,要不……石头接着教您写字?”小孩的声音有些眼巴巴的。妇人摸黑准确的又赏了他一记栗凿,转头向着练无瑕的方向笑着:“仙姑累了这些天,今晚就好生睡一觉!”    练无瑕并不累,只是见妇人已经赶着去铺床,便说不出推却的话。展眼日升扶桑,金黄的光色为千山万岳披上了融暖的霞衣。练无瑕收拾妥当,方才向母子告别:“我封了两坛酒在屋外那棵老松下,劳请二位代我看顾。”    “酒?”石头挠挠头,“仙姑这些天一直住在这里,没看到您有带酒啊?”    “此酒名枫红醉,此番特地酿来赠人之用。昨日寻到的枯筠晶正是酒方中所欠缺的最后一味。”练无瑕解释。    石头大吃一惊:“那么辛苦才找到的东西,才是其中的一样材料!”    练无瑕将门扉推开尺许,澹澹晨光携着雨霁后清甜的山岚扑入,在屋外檐下窝了一夜的青崖脑门上顶着一只山雀百无聊赖的卧着,一见主人,当即转动着一边耳朵将雀儿惊飞。她与青崖对视着,忽然觉得心情很是冲盈明丽,当下不觉微笑:“唯有此人,可解我心中困惑。”    她踏出,主动合上门。母子俩都站在距离日光一线的暗影中,半明半昧混沌里,隐见面色虚浮飘渺的苍白,眉心一点红痣,其色如血。    最后一线日光被隔绝之前,妇人抢着喊道:“仙姑何时回来取酒?”    细微的轧轧里,门扉已合,惟见幽凉微光闪烁于地,却是四字。    至多十年。    十年,足以让那两瓮枫红醉积淀足够的醇澈芳烈,届时,便是自己寻一剑封禅解惑的时候。    练无瑕正如是想着,忽觉心头一跳。    这是哪个的传信符?怎么她留下在内中的道印居然消失了?    母亲?紫玄?战战?龙宿前辈?穆姐姐?蜀道行?还是……    是剑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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