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坞、冰风岭、春霖境界,各地早梅渐开,却无一处可以寻到剑雪。等她察觉到不对折回鸿莲寺时,见到的亦只是一片烈火焚烬之后的断壁颓垣。一剑封禅失踪,蝴蝶君与公孙月也不知所踪。她站在废墟残垣之上,只觉得广漠风寒,狠狠的吹彻了四肢百骸,整个人都冰凉透了。 她常做梦,梦中无数次的陷落于曾痴缠幼时梦魇深处的地狱烈火,即使是醒转过来,那份燎烈的炽热与火海中亡魂的呼号仍不停地在眼前耳边分分合合。 她本来寻找的是无故失联的剑雪,现下居然连一剑封禅也丢了,她本该在继续搜寻二人与联络各派围剿吞佛童子之间做出选择,然而紧接着她便发现——她的功体在变弱。起先只是心口一晃即逝的些微疼痛,最后竟能发作小半个时辰,疼得她几欲昏死在青崖背上。 再也无法漠视身体的异状了……再任由其恶化而不及时医治,莫说是寻人、诛魔,她连自身也再难保全。 可与母亲有尘寰历练之约,眼下这副破败萎靡的样子,实在无颜回萍山去;澄心明台的号昆仑前辈被她多次叨扰,怎好再去;龙宿前辈本在自晦蛰伏之时,嗜血者身份已是正道眼中的麻烦,自己又如何能携着异度魔界的麻烦去让他烦上加烦;蔺师叔在萍山落地之前绝不会出关,狂龙舅舅的罪恶坑恶名她早有耳闻,去投奔他,不是他忍无可忍把她打出去,就是她自己忍无可忍打出来;金姨交游广阔,妹夫惠比寿医术高明,可一家人毕竟尚在凡境,不便相扰…… 这也不行,那也不去,你究竟想做什么,坐以待毙么? 她抚着腥痒的喉咙,淋漓的冷汗浸透了眉睫,森凉湿腻的触感令她不由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她想,她想…… 眼眸一凛,带着不自知的偏执与戾气,她终是无法继续欺骗自己。 最后一次,只是最后一次,她想去找他们! 立身于赦天封印之外,遥观被困封印之内的风云舍生道飞湍霞流,吞佛童子凛然而立。提剑拜将,金台封神,孤身远引,中计沉眠,淹蹇数百年,终有今日,在霜白的面容上,却不见一丝波澜。 异邪果有合作之意,魔界解封之际,邪首夜重生可为臂助,再度封印与异度魔界同时脱出封印的道境玄宗。后顾无忧,只差魔胎之血所开启的赦道,打开异空间与先前所破坏的鎏法天宫、定禅天、圆教村所形成的三角地域之间的通路。而在那之前,知己知彼乃是必要的准备。 “剑雪无名,练长生,”吞佛童子沉吟着说出自己搜刮空空如也的脑海之后唯二得到的名字,“与一剑封禅的交情。” 在他身后,夜重生本自观察佛道赦天封印的规律变化,闻言,森然的笑声自覆面的四方经幡后透出,满是兴味:“前者,生死之交,过命的交情。至于后者……雄性与雌性之间的互相吸引,超出了异邪之族的理解范畴。身为吞佛童子人格的你,如何看待呢?” 吞佛童子呵然一笑,金瞳灿灿,不见半点意绪:“该解决的麻烦,就要以最漂亮的方式解决。” 练无瑕已在山洞之外立了很久。 修行高明之人往往于世事凶吉自所预感,对于切身危机更是如此。是以饶是她循着传信符上残留的灵识艰难地寻到了此地,在谜题即将揭开庐山真面目之际,她却胆怯的驻足不前了。 何况,她的头很疼,疼到她一步也无心力去动,也疼到她再不入洞避风,恐将成为头一个因风寒而死的先天人。 她活动了下僵冷的双足,慢慢走了进去。山洞空间不大,却颇深,最为醒目的是靠坐于洞壁的一尊枯骨。视线又有些模糊,练无瑕略闭眼凝神,再睁开,才发现骨骸双足跏趺,头正,脊直,手结印,竟是佛门七支坐的姿态。只是骨色灰黄,手骨间甚至落有散碎的木片。 练无瑕向枯骨一揖,缓缓蹲身,小心的将木片捡出。 业火汹汹,梵呗慈悲优美澄明,亡魂被超度消融的罪孽。 流焰吐朱,出锋剑芒圣光清湛,魔物冷金而冰寒的双瞳。 骤然窥探到的画面令她一惊,腿脚一软坐倒在地。触手满是粗粝的灰尘,她忙摇晃着站起,后退几步,却彻底退入了过往的幻象之中。 火,无边之黑色业火,盘踞在山洞之内,有限的空间,却重叠着无限交错的深渊。独有一星佛光悬照,借着这一点光明,她才看清,那些黑色可怖的火焰的源头居然只是一个影子。每一次呼吸,他的口鼻间都在喷吐业火,身躯却反为业火焚烧,痛苦万种,在在难言。 影子的声音似也为业火的烈气所扭曲,需要仔细聆听,方能辨出声气:“和尚,汝说佛陀与恶魔,只在一线间,罪大恶极之罪人只要愿意放下屠刀,也能立地成佛,可吾还是行将就死……” “出家人不打诳语,神子只要放下,自会成就无量功德。”佛光背后,僧人声音坦然。 “可吾还是快死了!” “神子既已放下了屠刀,何必又要将贪爱痴眷之火紧紧攥在手心,颠沛苦海,也不得解脱?” 影子似乎听到什么可笑之极的事一般笑得不停咳嗽:“贪爱?一个不灭尽同族誓不罢休之魔,心中会有半分贪爱?一莲托生,这个玩笑开得太失格了!” 被唤作一莲托生的僧人并未作答。偌大的山洞之中,只有魔物嘶哑癫狂的笑声枯涸的回荡着,恍如号哭。良久之后,他精疲力竭的说:“和尚,随便什么,为吾诵一卷经吧!” 僧人没有回答,片时却有庄严梵呗响起:“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中莲花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 “吾自愿身堕泥梨,汝却希望吾登入无苦无忧之极乐佛土,和尚,汝度得去吾这一身罪业吗?”垂死之魔无奈笑叹,却忽然向练无瑕的方向望来,看他的神情,分明是望到了她。他生着一双剑刃寒霜般明澈莹洁的蓝色眼眸,目光深邃,穿梭了无尽空间与岁月,向她微微笑了笑。 “吾见过你。”他说。 幻象归于无痕,练无瑕晃了几晃,骤然立足不稳栽进了莲池里。沉碧的池水携着沁人心脾的芳洁莲香淹没了她的存在。她漂浮在水中,宛如无知而纯白的赤子一般伸展着四肢,张着双眼,无意识的仰望着上空没顶的水波。 潋滟离合的水纹,是黑火焚世,是墨莲初生,是垂死者空□□觉的注目,是剑雪惊异担忧的眼光…… 陡然被拉出了池水,恍如隔世的空气涌入鼻腔,冲撞着残留其中的水。练无瑕捂着胸口,不要命的咳嗽了起来。剑雪见她面色雪白得不见半分血气,额头上密密的一层水迹,分不清是池水还是冷汗,胸中的困惑立时被后怕驱散。——再迟来上半个时辰,她怕是能把自己一动不动的活活淹死在莲池里! 练长生好歹是修行至先天道果的高手,蹈火不焚入水不溺乃是必备素质,怎会沦落到在一方深不过一丈的池水里溺水的地步?他一点也不认为自家的莲花池有淹死一名先天道者的恐怖威能! 洞外寒云掩日,朔风鼓荡,堪堪是山雪欲来的情形。练无瑕哆嗦了好几下,剑雪便搬来干柴,架起了火堆。她的手指已经冻僵,木然的探着放在火堆上取暖,体温渐渐回转,温热的感觉由指尖向全身浸润,她的头脑却兀自浑浑噩噩的,鲜艳的火光也掩不住气色的青白。 剑雪看着,又往里添了几根干柴:“你的修行……”为何只剩下不到一半? 然而不待他说完,练无瑕便写道:“我知道。” 于是,所有的缘由,她的修行,她为何来此,她何故坠入莲池,剑雪都不再追问,只道:“照见自性,灭绝万缘。” “我知道……”神智渐渐回复,练无瑕这才感觉到身体发软得厉害,头晕眼花之下再也顾不得形象,阖眼躺倒在地,笔迹失力,“做不到。” 只一句话的功夫,她便睡着了。 大约是不欲扰她睡眠,剑雪不再说话,见她双眼轻阖呼吸轻稳,显然是睡得沉了,便寻了件干净的披风给她披上,又转而清扫了洞中杂物,将摆在枯骨前的净瓶换了清冽的水,供上了鲜洁的莲花。他的动作很是轻便,待得做完这一切而重新坐回火堆边时,练无瑕兀自安眠,没有一点被吵醒的迹象。 剑雪又开始煮茶。梅花雪的芳洁气味盘旋在乳白的汽雾之间,丝丝缕缕,悱恻不尽的清暖。练无瑕终于被开水沸腾的动静唤醒,支着手臂坐起身,适才短暂的休憩让她的眼睛恢复了些许神采,直勾勾的盯着袅袅四散的茶雾看了半晌,蓦地清醒过来,整个人便发寒似的一颤:“我交予你的传信符何在?” “茶已煮好,你的茶杯。”剑雪避而不答,却如过往无数次品茗那般,在烹好茶后,索要她的茶杯斟茶。练无瑕锁住他的眼睛,目光沉凝。她的眉眼殊艳,素日看来是清妙是端华,但这般厉然视人时,瞳孔血晕焰焰,恍若梦魇,俨然是不容辟易的煞气,任谁看到也会觉得大是不祥。 剑雪侧过脸去,湛蓝的瞳底忽然飘过几缕飘忽的暗云:“烧了。” 他重新看向练无瑕惊愕不定的眼:“数月前,便在此地,吾烧去传信符,弃去朱厌剑,解下一应故物,解脱故往,了断故缘,得获新生。” 他说着,开始擦拭一把明若寒江的剑,腾跃的火光扑入他的双眼,惟见一派苍雪。相识至今,剑雪从未有一刻如现下这般像一名锐利的剑客。练无瑕直觉的意识到将有可怕之事发生,可剑雪却抢在她追问之前,锁住了她的数处要穴。 “一直以来,我在追寻自己的过去,一剑封禅在追寻自己的未来。可是我们谁也没有想过,一剑封禅的过去源自何方,而我的未来又会通往何处?而你,长生,你始终活在当下,又有没有思索过自己的过去与未来?” “长生,你自来修行道门天目通,能观在世一切之事,却无法看破一个人的原初与归宿。”他扶着练无瑕重新躺下,严严实实的盖上了披风,说。 练无瑕忽然就明白了,眼底霎时涌满了恐惧。如果她可以说话,她一定不惜一切言辞来规劝剑雪打消那个形同送死的念头。可她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在心底喊着,不。 “可举世勘破者又有几何?所幸剑雪无名曾是其中一员,然已不是其中一员。” 不! “吾之原初,是魔;吾之归宿,是佛。吾已彻悟了自己的本来,也已择定了吾之归宿。此战并非诛灭而是成全,之后归来的至少有一人。”剑雪站在洞口边,望着外界肃杀而茫茫的天地,说道。最好的结果,他会唤回一剑封禅,二人同归;最差的结果,他会换回一剑封禅,他的好友会归来。 无论如何,一剑封禅一定会归来。 不! 无视她眼中的反对,他径自走了。 练无瑕睁着眼与僧人头骨上黑幽幽的眼眶对视了很久,骤然拼命调动起残半的真气,试图冲开穴道。铁锈的腥甜味在舌间汹涌,又从口齿间溢出,萍水纱也遮掩不住那大片晕染开的血红。她的眼睛似乎出现了问题,模糊的视线里重叠着无数不祥的线条,现实的、过去的、未来的。她无从分辨,只知道自己必须去阻止,立刻,马上! 在刮骨剔髓的绞痛里,穴道终于冲开了一线。练无瑕忙翻身跃上青崖的背,谁知陡然头脑一阵嗡鸣,险些从青崖背上栽了下来。她慌忙间抱住了它的脖颈,只觉得自己每呼出一口气,都会卷出内腑间的一捧滚烫的血气。似乎再这么持续下去,她便会将自己喘成一摊虚烂的空壳。 “我还能活多久呢?”她脱力的伏在青崖背上绝望的想,“我死之前,还来得及阻止他们吗?” 寒风徐卷,有细微的触感飘拂于眉睫之上,微微的凉,又化开成了细如泪光的湿意。 万籁俱是寂灭,不知觉间,盛雪如霏。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