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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道?    她曾端立于萍山云海之巅,对着四阖卷舒,问母亲。    母亲面具后投来的视线苍莽若无极的穹冥:高不可际,深不可测。覆天载地,禀授无形。冲而徐盈,浊而徐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舒之幎于六合,卷之不盈一握。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是谓道。    何谓江湖?    一剑封禅曾翘脚枕着双臂卧在篝火边,问她。    见她神情迷惘,还笑了一声:料你也不知。    练无瑕确是不知,她只听过《南华经》中有着依稀相似的论调,“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她曾见过一名垂死的江湖人,倒在冰天雪地中,一身白衣被伤口汩汩涌出的血染做鲜红。自他邪妄而空芜的眼神里,她读出了浓烈到了消弭所有理智与心智的毁灭的欲望。    他想毁灭的正是他自己。    练无瑕救了他。她不明白为何会有人竟对生失去了渴求,在她看来生命是上苍赐予的际遇造化,求生更是生而为有情众生之一员的本能。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人放弃自己得之不易的生命,而将自己的灵魂燃烧成为一场一往无回的地狱烈火?    “无论你愿或是不愿,你的性命都是为我所救。”辛劳多日,她只索取了一样回报,“应我一个要求,人情一笔勾销。”    “何事?”    “活下去,直到你找到生存的理由。”    男子沉默许久,忽而纵声狂笑,捉摸不定的刁诡冷残:“我的命,只值一个人情吗?”    她没有回答。那是她生平以来头一回感受到“江湖”一词的沉浑与重浊,这种感觉她并不喜欢。    练无瑕一凛,终于从纷繁芜杂的思绪长河里让自己清醒过来。眼前出现了一方界碑,上面是模糊的三个字,圆教村。    凭借着直觉,她浑浑噩噩的居然真的找到了两人,却只来得及看到一身鲜血的赤发男子将长剑从剑雪心口拔出,血流汇成的长虹当空延伸向远方。男子毫不犹豫的追逐欲去,焰色的长发蓬飞狂舞间,露出的面容竟是无比的熟悉。    一剑封禅,还是吞佛童子?    在剑雪的一生中,曾经有过许许多多数也数不清的“为什么”。    天地自何而生?    何种的规则驱使,有了日月星辰、四季时空的推移变化?    万物熙熙而来,攘攘而去,最初的始祖又是自如何处诞生?    天地莽莽,我是何人?众生芸芸,我是自何而来?无常促促,我又该往何处去寻觅归途?    没有人愿意聆听一名陌生剑客神神叨叨的发问,于是他学会了沉默,直到他结识了生平以来的第一个朋友。    他解答了他的许多“为什么”,却又给他带来了更多死结一般的“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仇恨与杀戮?    为什么同样的人,却有互相憎恨的灵魂分际?    为什么同属一身,却只能一杀一救?    为什么自己偏要面对如此进退皆错的取舍?    为什么无论一剑封禅如何痛恨、挣扎,都不敌于吞佛童子恶念的侵吞?    为什么无论他做出怎样的努力,最终都必须眼睁睁的看着一剑封禅一步步的迈入消亡的灭途?    为什么他寻回了自己的过去,却发觉无论是他还是一剑封禅,都失却了自己的未来?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一回,再没人回答他的“为什么”。    在魔物嚣狂恣妄的大笑声中,剑雪残余的目力惟望见无尽的血红。深处似有金戈之声,断断续续的,难以分辨清明。    是练长生。剑雪恍惚的意识到,她到底,还是来了。    一直僵立的身体,溃然而倒。    心口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心脏仿佛爆炸一般疯狂的跳动,口中瞬间被血腥味充满,练无瑕顾不得功体崩溃的痛苦,强行祭出尺素丹青,玄烈罡气激出万千梅影虬枝,暗香冽冽之间,一截赦道炸做了漫天血雾。    兵刃交击之声连绵不绝,练无瑕功体崩毁过半,吞佛童子身负重伤,彼此都只是凭着胸中一股不可松懈的意志支持。漫无边际的猩红,谁也看不清谁的身影,唯一可见的,是彼此的眼神。    恸断,破碎,绝望。    冰冷,讥诮,无情。    静默无声地,一滴泪珠自苍玉色的颊畔滑垂而下,随着闪避的动作飞旋,触碰在不知何时悄然浮现于她颈畔的冰霜般的剑刃之上,四溅破碎,分崩离析。    似乎有什么微微的一颤。    些微到不可捉摸的一霎凝滞之后,冷霜般的身影追随着血红杀道决然而去。    练无瑕颓然的喘着腥甜的气,虚软的手臂无法支撑尺素丹青的重量,险些将这株曾为她无比珍爱的仙梅掷在了地上。麻木的理智并未意识到这一事实,只有布满冷汗的手掌下意识的握紧。    身后,剑雪伫立的身影摇摇欲坠。    幽艳皎然的尺素丹青被主人断然的扔落在了遍地残垣之中。练无瑕扑上前去一把接住剑雪。对方胸口飞洒的鲜血溅入了她的双眸,酸涩滚烫的触感,天地霎时血红。    “为什么!”她对上那双冰雪般清澈的蓝眸,茫然而无声的问着。    剑雪没有回答,只是努力凝聚着涣散的目光,望向男子消失的方向。他胸口洞开的血液铺成了漫长的鲜血之途,映在他的眼底,惟见不舍,担忧,眷恋,却唯独没有一丝怨恨。    练无瑕想要大呼,可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待她恢复意识时,发现她已抱着剑雪跌坐在地,正拼命将体内的真气一股脑的往灌进他的身体,也不管有用没用。剑雪嘴唇无声的动了动,隐约是几句残破的劝慰,可她什么都听不见,整颗心都只充斥着一个念头:救他!    救他……    救他。    雪虚虚絮絮的下着,掩盖了一切的非白与温暖。练无瑕直勾勾的低着头,看着剑雪墨绿的发丝落满了雪,雪珠被亡者微薄的余温化开,又在余温消散殆尽的躯体上结了冰,再被更厚的雪花淹没。    她哆嗦了一下,又一下,颤抖个不住。    这场雪,太冷了。    “谁曰邪人无道,剑中更有爱梅之邪。常望梅颜,傲骨冰痕,最终持洁,世有几何!”山僧踏雪而来,一步一叹,正是与练无瑕曾有同庐避雨之缘的破戒僧。    练无瑕霍然抬头。她的发鬓微乱,颊上、睫上结满了淡红的冰痕,分不清哪些是血、哪些是雪、哪些是泪,模样分外的狼狈。只一双眼瞳目光濯濯,盛满了云开月破的如履薄冰的期待。    然而破戒僧回向她的眼神,只有叹息:“小友,剑邪已死了。”    练无瑕昏乱的用力摇头。谁死了?她不知。她只知道剑雪没有死,他分明还有呼吸,还有体温,只要注入充沛的真气,只要敷施清妙的灵药,只要……    “练长生,不可让自己的眼被心之迷障蒙蔽啊!”破戒僧道。他的劝勉十分恳切,可练无瑕什么都听不见,只是木然垂下头,自顾自的将怀中冰凉的躯体抱得更紧。    破戒僧挥扇指天:“练长生,你之天目既能看到人的过去,便应看破剑邪的本来。”羽扇悠悠然摇摆,却是提及了一则尘封于记忆中的故事,“久远之前,一莲上师发大慈悲心,以精深佛法度化魔物鸠槃神子,又以毕生佛力铸造圣剑杀诫,给予另一魔物吞佛童子自在由心的人生,开启了这场佛魔之局。剑邪、人邪,魔佛、佛魔,相同的起点,却有三千迥异的可能。站在命运的此点,确是吞佛童子领先一局。不过轮回自有定数,谁知终局如何?”    “花落无常,莲开有时,小友,莫为贪爱执迷,放手吧,让剑邪回归他的原点。”    练无瑕恍恍惚惚的听见,惟有摇头而已。死生乃是天地乾坤间第一等的大事,怎可漠然视之?何况,剑雪明明还活着,即使体温冷了点儿、呼吸微弱到似乎听不见了,可他一定还活着!他怎么可能死!    她瞪向破戒僧,可在破戒僧洞明悯然的目光注视下,却一个反驳的字也写不出。僵冷的手一个不稳,怀中人即倒落于三千风雪之中,深绿的发丝微微飘起,上面沾染着几星漠寒的霜白。    她就这样空空如也的跪在雪地里,呆呆的看着破戒僧背起了剑雪。两行脚印自破戒僧的芒鞋之下发端,在一色纯白的天地间渐渐拉长,拉长,成了天涯尽头墨黑的剪影。腿被寒雪浸得麻木,她四肢并用的爬起来,茫然而踉跄的跟了几步,蓦然一凛,却又费力的攀上青崖的背,擦了把脸,奋不顾身的朝相反的方向追去。    剑雪说过,此战之后归来的至少有一人。可如今,他走了,他却没有回来。    她要带他回来。不管追不追得回来,也不管追回来的那个“他”究竟是谁,更不管为什么要追回。她只要追他回来,一定要追他回来。    人邪剑邪,封禅剑雪。那样安然契合,能够充盈了整个岁月的箫声与笛声,怎么可以再也听不到了呢?    她总是迟来了一步。    看着站在山岗之上俯视着红莲火海的男子嚣狂而笑,练无瑕的胸口仿佛有一面巨大的鼓在急促的擂动着,一下一下又一下,终于,沉重的音波狠狠地撕裂了鼓面——在一记失明的强音里,天地一片黑暗。    倒下的刹那之间,依稀有许多画面从眼前零落的泪光间隙细碎划过,转瞬即逝,仿佛浮光之于掠影,似梦又如幻。    小小的女童忘情的丢开牵引的手,一路奔跑着,将笑声洒在身后,蓦地倾身用力一推,梦境深处的门沉重的□□着。一线光明自后缓慢的析出,陡然洞开成豁朗苍白的穹宇——天上是乱絮般的素雪,地上是虬横古拗的白梅,而在天与地之间,有男子靠躺在梅树下,额间咒印鲜冽如火,长发却是深苔之绿,闲闲的铺开,上面沾了几星素白,辨不清是雪、是落花。寒烈冷香在罡风中鼓荡,墨黑厚重的华丽袍服随风舞动,宛如天地飞雪间的一抹幻影。    他放下酒壶,几滴酒痕溅在衣间,他却只是扫了一眼便不再留意,张着剑光雪色般的湛蓝眼眸凝望而来:“又见面了,孩子。”    “你也喜欢白梅?”    “吾本以为,似这等素淡无色之花,除吾这名不合时宜的老东西之外,不会再有魔喜欢了。”    昔有魔人鸠槃神子,聪慧思辨。    昔有佛子剑雪无名,傲骨冰心。    鸠槃剑雪,一生爱梅。    “那一盒碧霜青雪、两瓮新酿的枫红醉,自此是无法送出了。”经年之后,长生夫人摩挲着幼女的小脑袋,口中讲道,“故事讲完,知道错了么?”    “知道了,不该偷看娘亲的手札。”小小的女孩子擦了擦红红的眼角,发梢微微晃动,便带出了一串清若春雨的铃音。长生夫人抚摸着她的绒发,口角含笑:“等你再长大一些,娘自然会把它传给你,可如今,时机未到。”    女孩子乖巧的“哦”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后来呢?剑邪叔叔、人邪叔叔就都这么消失了?真的再也无法挽回了吗?”    “后来……”长生夫人垂眸,手指勾缠着耳畔垂落的紫琉璃法珠。随着年岁渐长,她行止间的威矜益发凝重,独有在做这个动作时,眉间依稀可辨出昔日妙严垂光的清缈灵韵。    “没有后来。”她淡淡的说。    逝者不可追,来者亦无常,纵是万仞巍峨高山,也会被磋磨成淼淼沧海,何况此身微渺,不过天地一蜉蝣耳?双邪毕竟已逝,除了人邪剑邪恨相逢的北域传说,再没存留半分痕迹——一如那个湮灭于魔火中的名为练无瑕的生命。    “唯一所记,是双邪并殒的那天,梅花落尽,下了一场大雪。”    岁月无声的沉落在殊妙的眼瞳深处,水波不兴。    “雨雪霏霏。”    “雨雪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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