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者当时救人心切之下思虑不周……急于喂药,不慎撕掉了她的面纱。”素还真道。 “听你的意思,是面纱撕出了问题?不过撕了一条面纱,大不了赔就行,也没到非得赖上你的程度吧?”秦假仙挠了挠头,怀疑道。 素还真沉默了一下:“秦假仙可有听过‘天人之誓’?” “什么人什么事?”三口组三脸茫然。 素还真微微敛目,那日的情景又浮动在眼前。兀立的魔城火海燃天毁地,与吞佛童子的言辞交锋刀光剑影,直到云白的仙鹿载着紫衣少女飞掠而来。吞佛童子化光遁走,少女立身不稳,自坐骑背上跌落向万丈火海。 医者的本能驱使他救人医人,服药之后的少女真气暴乱的状况好转了些许,只是依旧昏迷未醒。他是男子,又有江湖诸般事务缠身,实在不是照顾如此一位病人的好人选,于是便送去了养生馆,交付给惠比寿夫妻。然后,便是惠比寿之妻金战战看清病者面容后失态暴走的咆哮。 “素还真,你听过‘天人之誓’吗!” “天人之誓是萍山仙门的独有法门,立誓者以遮面的萍水纱为信物,倘有人将其揭下,则必以身心相许,否则将受七情焚身之苦,修为根基尽毁。”素还真向众人解释道,“那名姑娘,正是萍山首徒练长生。” “也就是说,要是破誓的那个人不肯负这个责,那姑娘就一辈子是个废人了?”屈世途听见,不由咂舌,“这誓立得也太狠了,一个修道人,日日受七情焚身,还修为根基尽毁,还不如死了算了——没记错的话,养生馆主人神针惠比寿的老婆金战战是萍山第三徒吧?”挤了挤眼睛,“她竟然肯放素还真你出养生馆的门?” 自家管家公说话永远是如此的凶残且精准,那日,素还真的耳朵险些没被金战战尖锐的炸碎。 “素还真!你喂药就喂药,干嘛多事撕大师姊的面纱!喂药!撕面纱!这是一回事吗?你少扯那一把能累断手吗!” “劣者只是顺手,并未多想。” “你没有多想!可大师姊就要被你害死了!怎么办怎么办,有了——素还真,把你的剑留下!” “药资劣者适才已经结清,惠夫人要剑何用?” “别跟我装傻充愣,当然是当聘礼!你留剑做聘,等我大师姊醒来,你请你的宾客,我请我的亲友,咱们有商有量的把你们的婚事给办了;你要是不乐意,等我向我阿娘和师尊告了状,非拆了你的琉璃仙境不可!” 素还真挥去杂思,向着眼巴巴等着八卦的众人微笑:“彼时惠夫人情绪过于激动,素某惟有暂避。” “哦……哈哈哈!”屈世途满脸俱是幸灾乐祸,“难得素还真你也有落荒而逃的时候。”作为与素还真老到掉渣的朋友,素还真曾遇到多少桩桃花运,怕是屈世途还要比他本人清楚。像那太阳女、百里抱信、慕容娟诸女,哪个是好相与的角色?可还在丧失意识状态之下就把素还真搞得狼狈如斯的,那练长生还是头一个。 练长生本人在江湖上并不显山露水,她是什么样的人先不提,可那萍山仙门之主练峨眉可是苦境道门的远古传奇,怎么想都是个难以摆平的角色。换成别人,顺水推舟便是大好的美事,偏偏素还真对亡妻风采铃情深至极乃是全苦境人尽皆知的常识,势必不会屈从。可天人之誓的实质,使得现在已经不是素还真肯不肯续弦的问题,而是他愿不愿救不救人的问题,如此棘手的麻烦……无所不能的素还真应该能摆平? “怪道素还真你最近比以前忙得更厉害,都不肯在琉璃仙境多呆,难道是怕金八珍上门堵人?”屈世途呵呵直笑。 “耶,好友莫要取笑。解决异度魔界之患才是如今正道的首要任务,劣者忝为正道中人,又怎能行尸位素餐之事?笑蓬莱主人金八珍深明大义,自然也会体谅劣者的为难。”素还真正色道。 “哦,那她现在怎么不体谅你的为难了?”屈世途问。 素还真略有些沉默。以两人的智慧,自然不难明白,金八珍诓三口组来说媒,本就没有指望他们能说服自己,而是借此来传递一个讯号——练长生的情况已经拖不得了,素还真哪怕是有火烧眉毛的急事也得放下,先来给她个清楚的交代! “话说回来,素还真要是想躲,普天之下估计没几个能找到你。你今天难得坐在这里泡茶喝茶,难道不是为了等金八珍派人上门?”屈世途又问。 一针见血。 素还真一挥拂尘,神情清和:“除却解决此事,素某另有别的事,要向练长生讨教。” “什么事能让素还真你主动送上门?你可得考虑清楚,小心有去无回!”三口组齐声追问。 疲色自素还真的眼底一掠即隐。自己那多事一撕的深远影响,在这月余奔波里,他的体会是一日胜似一日的深刻。 先是玄宗旧人幻斗穿云霄与星仪定天律指点素还真,想要对抗魔界,需寻找当年封印魔界的三大高人——四雅杂诗郎,破戒僧,醒恶者。若是寻之不到,另有一位高人名萍山练峨眉,乃是当年道魔之战中玄宗的重要盟友——什么?萍山升天练云人行踪成谜?我们记得云人还有名义女练长生,两百年前当已下山历练,只要找出她来,由她从中牵线,练云人自会相助。 再是圣域高僧地乘一阐提谈及当年圣域对魔界所取得上风的决定性的一掌正是出自道门高人萍山练峨眉。练云人此人行事孤傲奇特,虽为道门中人,却收养了一位义女在膝下,名叫练长生。这练长生亦是天资高绝,与圣域最高组织万圣岩的月座甚有交情,大日殿圣尊者也对其颇为赞赏。 后又与匆匆而行的剑子仙迹相逢。“魔火扩张滋扰百姓一事已由佛剑好友一肩扛起,趁这个空当,剑子得拖几个得用的来帮忙。”白衣飘然的道门先天说着就是一叹,“可惜龙宿上回被我得罪了个彻底,如今在门口树了块‘剑子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彻底不问世事。为今之计,只好去寻另一位小友援手。” “有名小友名练长生,她的义母练峨眉当年一掌破魔君,可是道魔之战中的佳话,恰好她当年与剑子也算有并肩作战的情谊——素还真,你为何作此表情,难道是剑子说错了话?” “前辈多想了,劣者恰好知道练长生的所在,这一趟便由劣者代前辈一行,如何?” “求之不得——不过,素还真你眼虚色润,印堂有暗纹三分,仔细有桃花劫缠身啊!”剑子仙迹笑得十分之玄妙。 饶是“清香白莲”仅是名号,然身当此际,素还真的一颗心却着实比莲子还要苦上三分。 北域。 曾是圆教村、鎏法天宫、定禅天三角相连的广袤地域,如今已是一片廖望无极的火海。猩红的城池高高插入苍穹,城楼顶端是一柄同色的巨大镰刀,摇动之间血光刺目。僧道的怨灵在火光后扭曲哀嚎,成为此方人间地狱的绝配点缀。 吞佛童子立身远处的高峰之上,微微抬头,仰望着他的城邦,他的故土,他的来处与他的归宿。 “夜重生,欲得秽百刺,需入魔城亲取,你可愿意吗?”他说。 “能一观异度魔界之威,有何不可?只是可惜,未能目睹吞佛童子你身为魔界先锋者解决麻烦的姿态啊!”夜重生大笑。 寒云飘渺花香幽泠,紫衣当风如高天之上的云霞,瞳底的光寸寸破碎,胸口迸出撕裂似的嘶哑吼声,尖锐而凄厉,泄露了主人哑者的身份。失去意识的躯体从坐骑上滑落,坠向剑邪之鲜血铺就的魔炎火海,一如每一颗自九天陨落,而堕入红莲地狱的无望的星辰。 思绪似掠影浮光,一闪即没。吞佛童子负手昂首,庞大的恶镰倒影在他的双瞳中曵动,四阖火海嚣燎,几可扭曲空间的光影里,猛一错眼,夜重生几乎以为自己眼前所立的是一团冷入心髓的烈火。 “一个死了,另一个,非死即废。”火光中的白衣魔物优雅而笑,道。 练无瑕的意识在青色苍穹与红色火海之间苦苦挣扎,陡然惊醒,遍身已被冷汗浸透。 黑暗,无边之黑暗。 她仰面而卧,直挺挺的钻在被里,恍然是躺了很久。直到一道女声从另一侧传来,满载的欢喜几乎要飞溅着溢出,干干脆脆的打断了她的思绪:“母亲快看,大师姊是不是醒了!”窸窣而轻柔的布料抖动,似是一人飞快的撩起了纱帐,那清清脆脆的嗓音立即逼近到了耳畔不远处,“大师姊,你可醒了,你被送到养生馆的时候前襟都被自己吐的血染红了大半,差点没把我三魂六魄给吓飞了大半!哎呀你这个夭寿骨,杵在那里做啥?还不快滚过来给大师姊看脉!” “是,是!”唯唯诺诺的男声连连应道,连脚步声都透着股拖沓而磨蹭的愁苦感,确是记忆中某个畏缩而敦厚的男人的风格——他是叫什么?惠比寿么? 她的神智仿佛被幽锢在无风无光的盒子之中,五感一应钝钝的,连手腕被小心的挪开放平,一根丝线悬系其上也未曾察觉。也直到那缕细而冰凉的触感抽离之后,躯壳的感知才一点点的回复,衾被之间温艳馥氤的脂粉之香一毫一厘的逼入鼻端。 “大师姊,”女声爽利,“你连着昏迷这半个月,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要不要喝盏参汤?我早叫下人备下了,等你一醒就能喝到!”说着便连声唤下人端参汤过来,敞亮的嗓音刺得练无瑕太阳穴突突的干疼,她微微的蹙了眉,试探的向发声的女子探出了一只手。对方不明所以的握住,她当即按住女子的手,另一手则摸向了对方的脸。 浓丽的眉,飞扬的眼,是战战无误。那么此地,确是笑蓬莱。 她为何会昏迷?又怎会在笑蓬莱?据战战所言,她已昏迷半月……那半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脑中居然毫无印象? 金战战惊叫:“大师姊你的眼睛又……!”话未说完,后半截便化作了闷闷的呜呜声,约莫是不知哪个及时的捂住了她的嘴巴。 眼睛,眼睛又怎样了? 鼻端有微腥的淡香,练无瑕慢慢抬手,摸了摸覆眼的纱布,触手温热而湿润。 她的眼睛,在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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