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若沧海横流间偷取螭龙颌下的玄珠,一线偏差,便是仙魔生死之隔。而以道心为赌的天人之誓有百害而无一利,实不是修行者所应为,这种荒谬之举居然是出自当今最接近飞升境界的绝世高人练峨眉授意,更是匪夷所思。 练峨眉是疯子吗?必然不是。那么练峨眉此举究竟有何用意?这些日子,在偶尔的清明间隙,练无瑕也不是没有思索过这个问题。辗转多日,她也确实找出了答案。 大道无情,故能长养万物,故能运行日月。而绝情仙道,顾名思义,便是要杜绝一切尘念,心如云霞,纵有千机万化,灵台自守碧空恒常。修行此道之人,倘若心有杂欲,便如以薪投火,布雨止水,一念生则万魔丛生,烦恼无尽则忧苦无尽,轻者修为终生不得精进,重者身残道消,毕生不得修行。 萍山仙道之全名,本是萍山绝情道。 “修道者确应清静无为,”素还真略有猜测,但从练无瑕的身上实在看不出端倪,只好试探道,“可要做到一念不生实难矣,若是一念生即修行根基尽毁,恐寸步难行。” 练无瑕伏在桌畔,一动不动的样子,像极了枯涸的池面:“无为无不为,欲者,凶害之根;无者,天地之原。莫知其根,莫知其原。” “我修行时尚是稚齿之年。” 绝情仙道名曰绝情,却并未等同于绝情断念,而是将情与欲控制在一种恰到好处的微妙的范围内,恍惚难明,心自清净。她开始修行此道的时候正值幼年,童心无邪,欲念未萌,又天性沉静过人,无形中暗合了绝情断念的要旨,是以精进速度堪称一日千里,入门千年而一跃涉足先天境界,这样的成绩,即使是在英杰辈出的三教之中,也是极为骄人的。 可这也正是她修行中致命缺陷之所在。道家常讲顺天而行,仙道固然贵在清净,可同样也有句箴言叫做“过犹不及”,七情六欲自心萌发,乃是生而为有情众生的天性,过度的强调根除实有矫枉过正的嫌疑,无形中反而背离了道家精义。而练无瑕的过早修道,却将她天性中的情感与欲望在还未来得及萌发之际便强行铲除,这般畸形的修行,使得她的修行成了呆板僵滞的“无为”而蠲弃了“无不为”,不仅有违道家的崇尚自然之道,也意味着她极有可能会一直止步于目前的境界,在仙道上难成大器。 果然不出所料,天人之誓,是为破而后立。印证了自己的猜测,素还真的心反而沉了沉。 以破誓之人为媒介,直接牵出七情六欲中最为难渡的爱、欲之心,依次引发喜怒哀惧恶五情。这些被压制千余年的□□之心一旦爆发何其凶险暴烈,第一时间便会灭去练长生身上剑走偏锋的千年修行,甚至于冲击鼎炉,残损身体。但欲大破之后,仔重修道心势必事半功倍,功体只要佐以适当调养,短时间内也可恢复如初,甚至还会更上一层楼——这等不破不立的果决态度,确是那位传说中的练云人该有的作风。 至于那破誓之人,修道人重因果承负,既然对方已成了她印证修行的对象,那么作为回报,练长生自该以自身情缘相偿。道门中门派众多,并不是没有合籍双修的道侣,而能让练长生揭下面纱的对象,想来也不会是普通人,配给他至少不会十分委屈了自家义女。 练峨眉所想已是万全,可世事无常,饶是一代高人如她也料想不到练长生的破誓方式与对象竟然会如此的独具一格,眼下誓已破,练长生已是骑虎难下,而应誓的素还真却…… “此事的症结,在于练道长未能选择合适的破誓之人。”素还真慎重开口,“不知可有方法改换人选?” 在他看不到的角度,练无瑕的嘴角勾出一个涩然的弧度:“覆水难收。” 素还真沉吟道:“可否借梦寐之境圆满誓言?” 昔日庄周梦蝶,醒转后全然分不清自己是庄周是蝴蝶,盖因在道门中人看来,梦亦是真的另一显像之法,是与现世相平行的玄妙世界。而练长生的天人之誓既是以身受之法来体验七情六欲,继而印证真正的绝情仙道,那么以梦境为媒介,让她在梦中世界里与其中的素还真完结情缘,也不失为解决之法。 “心不可欺。”他心通以神念交流,本无声音的概念,可素还真依旧自练无瑕的神念中分辨出了淡而柔和的疲惫与灰败,“我之一念在彼,非梦幻,非浮沤,非泡影。梦寐幻象,纵圆满如皎月,瞒得过眼,骗不了心。” 良久,素还真竟是无言:“是素某唐突。” 对面之人毕竟并非肉眼凡心的寻常女子,而是修行仙道至先天境界的道者。一味的玩弄小巧搪塞问题,非但唐突了她,亦是将自己贬低为了虚妄无依的幻象泡影。可当搪塞之法都被她一一否决之时,他又能如何去做?当真允了她么? 明明两人自会面至此刻皆是一语不发,不知为何,两名侍女却从此时两人身上弥散的沉默里读出某种令人不安的感觉,好在只有一刹,便散去了。神念交流中,这回先开口的却是练无瑕:“异度魔界族群众多,其民骁勇善战,悍不畏死,手段诡异难测。要对付他们,需小心之又小心。” 见她主动绕开那个令彼此尴尬的话题,素还真微微的松了口气:“素某明白,多谢道长提醒。” “长生也有一个问题,想向清香白莲请教。”她却话锋一转。素还真业已料到她将要问什么,却找不出不听的理由:“素某恭听。” “素还真,”她倚着桌沿徐徐坐直了身体,紫发盛艳,映得淡色的唇线几乎等同于无色,“你果真不能接受我为妻吗?” 令人心冷的沉默或许仅是一刻,亦有可能是更久,素还真的视线掠过她被白绫重重缚住的面容,飞往了更为玄远的所在。眼前不停地晃动着刺目的殷红,先是星点的梅蕊,展眼便氤开成大片的炎霞,艳丽得近乎桌人眼目。 是采铃发间的垂坠的珠花吗? 他微微阖目,让自己的思绪回归现实。 不是亡妻鬓边摇曳生姿的虞美人,而是练长生覆面白绫之上渗出的血色之泪。 素还真嘴唇动了动,可未及说出只言片语,她已迅速的以袖掩面,一切失态的伤恸皆淹没于衣袖之后,独有袖口露出的手指因为紧攥的力度而泛着失血的微青:“居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是长生失礼。我倦了,恕不能亲自送客。素还真,请便吧。” 金八珍在外监视了半晌,却只看见两个人不言不语的对坐,许久之后练无瑕就哭了起来,那素还真也没有半点安慰之意,只歉然的看了她一眼,居然就这么直喇喇的起身出来了。金八珍登时气由胆边生,迈着步子就挡在了素还真对面。笑蓬莱花木甚盛,各处精舍间修以青石小路相连,她又生得体丰腰阔,这么仰着下巴一挡,窄小的小道登时被占去了三分之二,除非素还真把她挤开,否则休想走过去:“面已见过,人也瞧过,素还真,这椿事要怎么解决,有了主意吗?” 素还真不得不停步,语声因着心头的沉重而微露涩意:“素某会尽力为练道友寻找解除誓言之法。”练长生毕竟是温柔之人,适才那个问题,不待他回答她便主动选择了放弃,是不敢面对他的拒绝,还是不忍刁难于他,他不想深思。可这一放弃,便是将她的一生修行、她的性命、萍山道门的传承尽数压在了他的肩上。自然,练长生绝无此意,然而清香白莲之为人,亦不容许自己心安理得的接受他人无谓的牺牲。 那天人之誓,即便当真无可解,他也必要寻出一个破解之法。 “只有这句?”显然,对这个答复,金八珍十分的不满,“素还真,我金八珍也是江湖成名人物,我敬你是中原正道的领袖,但凡此事尚有余地,断断不会步步相逼。可现如今我还是选择迫你来见无瑕,究竟为的什么,你心中当真没有数?” “无瑕现下的情况,根本没有拖下去的时间!” 天人之誓,誓破则七情横流,修行尽废,乃至于冲损炉鼎,肉身崩毁。而练无瑕既自幼修行绝情道,自然绝情更甚,一旦失道,便如洪波破堤而一泻千里,其势恣肆不可当。很显然,练无瑕伤到的是眼睛。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下一步承受失道之伤的会是哪里?如花似玉的姑娘家,一旦成了残废,令人于心何忍! 无瑕,那是何人?些微的不解之后,素还真意识到金八珍盛怒之下吼出了练长生的乳名:“请楼主相信素某的能力。” 金八珍冷笑,袖子一挽就拉开了架势:“不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你今日便休想踏出笑蓬莱半步。”话音未落,一切笙箫细乐被陡然而来的静默推远,天地一色的失声之后,似有若远若近的蝉鸣声,正是愁落暗尘的蝉之翼发动的前奏。 素还真神色微肃,心知这位幽燕征夫的第一杀手非凡等闲,当即凝神以对。可那令人不安的寂静很快即被冲淡,欢声笑语重新回暖,金八珍看向他的身后,神色愕然:“无瑕,你是怎么出来的?” 素还真回头,望见练无瑕倚在门边,发鬓微乱,显然从桌畔到屋门这段路让作为盲者的她走得并不轻松。不可阻挡,亦无法交流,故而她只能不言不语的面对着金八珍的方向,仓皇的摇了摇头,稍后,又摇了摇头。 “你快走。”他心通之中,他听到她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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